宦官咳嗽一聲,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駙馬都尉方繼藩及太康公主朱秀榮者,舉案齊眉,夫婦相篤,公主府上下執事者,多有簡慢,使其夫婦不得相親,公主下嫁,本該侍奉其夫在堂在父母,猶如百姓之家也,舊制卻以夫婦分離,使公主不得侍奉夫家之雙親,有悖人倫之禮,今朕欲廢舊制,賜公主府予方家,準太康公主,侍奉都尉之雙親,以成人倫之禮。且國朝以孝治天下,王子與庶人,皆應此禮,此后公主下嫁,亦同此例。”
方繼藩聽了,忙道:“吾皇萬歲。”
起身,方繼藩顯得很激動:“寫此旨的是誰,我很想認識認識。”
“啊…”宦官呆了一下,隨即道:“正是待詔歐陽志也。”
竟是歐陽志,那個腦子有坑的家伙…
方繼藩震驚了。
歐陽志這個弟子,方繼藩總覺得他是個智障,方繼藩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就得到了滿朝的認可,而且還時刻伴駕在皇帝左右。
因為這家伙的智商,方繼藩幾乎已經決定放棄治療,也懶得管他了。
可現在,方繼藩震驚了。
這小子,很有前途啊。
明明是違反祖宗之制的事,竟能說的冠冕堂皇,怎么說,都是你們有理,佩服佩服。
這旨意抓住的重點,乃是孝,一開始,先說方繼藩和公主關系極好,卻被公主府的執事們刁難,這等于是先一口鍋,扣在了公主府上下的宦官和嬤嬤們身上。轉過頭,就說方繼藩父母在堂,可是呢,太康公主幾乎被拘禁在了公主府里,連駙馬要見她,都需稟告,這方繼藩娶了媳婦,卻沒有媳婦侍奉自己的雙親,來,大家來評評理,大明是以孝治天下的啊,這孝順,乃是頭等大的事,可公主不能侍奉方繼藩的雙親,這便是不孝,大明的公主能不孝順嗎?不能!
于是乎,陛下以孝順的名義,廢除舊制,誰要是敢反對,就是阻止公主行孝,這個大帽子扣下去,那豈不是不忠不孝?
方繼藩心里感慨,歐陽志居然還擅長這個,平時,自己竟沒有看出來,果然在翰林院和陛下身邊磨礪了一番,不得了了,讀書人最擅長的裝逼都給他學了去,長江后浪推前浪啊。
方繼藩美滋滋的接了旨意,道:“不錯,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歐陽志能有此覺悟,我作為他的恩師,很是欣慰。”
宦官又道:“還有一封旨意。”
方繼藩便又恭敬迎旨,一面罵道:“為何早不說?”
宦官委屈,想說,這是您自個兒急著起來接的,怪的了咱嗎?卻忙道:“奴婢萬死。”
接著,他取出一份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康公主,朕之獨女也,今營建公主府,供奉太康公主,所需田產,皆自皇莊而來,奈何近年,皇莊日益減少,長此以往,朕恐皇莊田畝之數,無以獎掖功勛。今有太子上奏,賜大漠之土予公主府,朕深以為然,朕欲命人至大漠屯田,駙馬都尉方繼藩勇于任事,愿承擔重擔,大漠之土,便盡賜予太康公主府,望天下之宗親,效仿之,此詔告天下,咸使聞之。”
方繼藩聽罷,忙是接旨,這算是昭告天下了。
可方繼藩還是不放心,匆匆便啟程,入宮覲見。
弘治皇帝這兩日幾乎都是樂呵呵的。
連在暖閣里都有點兒走神,腦子里全是皇孫,只恨不得趕緊處置完了當下的事,便去坤寧宮里去,看著皇孫,他才覺得心安,日子有了奔頭啊。
見陛下高興,劉健等人也甚是欣慰,太子不確定性太高,雖覺得他聰明伶俐,可總是覺得不太有譜,皇孫的出現,令他們也有了盼頭。
君臣們輕松的聊著政務,哪怕是淮河的水患,大家卻也沒那么焦急了,按部就班的去治理就是了。
卻在此時,外頭有宦官道:“陛下,駙馬都尉方繼藩求見。”
弘治皇帝聽了方繼藩來,笑吟吟的道:“進來吧。”
片刻之后,方繼藩入內,行禮:“臣見過陛下。”
弘治皇帝看了方繼藩一眼,頷首:“繼藩啊,朕正說到了你,這一次,多虧了你。”
方繼藩便道:“些許小事,只要臣妹和龍孫能夠平安,臣便知足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聽說,方妃在西山靜養,身子已經大好了,她真的不容易。”
說罷,感慨,自己太子不靠譜,可是兒媳,倒還算是穩重端莊,還給自己生了孫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得知了,高興的合不攏嘴,這一切都是方妃的功勞啊。
方繼藩道:“陛下,臣此來,是謝恩的,陛下賜臣公主府,準公主入我們方家,這是陛下格外的厚愛,臣心里很是感激。”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頷首,可是他覺得,方繼藩想說的,肯定不只是如此,便不露聲色:“嗯,秀榮她是公主,卻也是人婦,為人婦,豈有獨自待在公主府,等人來拜見的道理,這有悖人倫,朕早已對此惡俗不喜了,早就革除此弊的心思。”
方繼藩又道:“至于陛下賜公主府大漠之土,臣…在想,這禮太厚了,大漠如此廣大,出了九邊,便是萬里之土,臣和公主殿下,都覺得陛下賞賜過重,還請陛下收回成命,這供養公主府的田莊,不要便罷了,臣還是養得起公主殿下的。”
方繼藩顯得很真誠。
可在弘治皇帝心里,卻分明是方繼藩嫌棄大漠之土,是啊,大漠之土,又不是朱家的,大明連河西之地,都幾乎拱手讓人了,哪里來的大漠之土呢,說白了,這確實有點坑了方繼藩。
可弘治皇帝,也是希望方繼藩別成日躲在公主府里搞三搞四嘛,得給他找點事兒做。
現在方繼藩提出不要這大漠之土,這還了得,這不更顯得宮中小氣嗎?
弘治皇帝便和劉健等人對視一眼。
劉健等人都面帶微笑。
這事,他們略有耳聞。
其實說起來,方繼藩平時或許是過于跋扈的緣故,這滿朝文武,和方繼藩自是無仇無怨,甚至有人還和他有些淵源,可看到方繼藩吃癟的樣子,尤其是捧著大漠之土供養公主府的圣旨,一臉懵逼的樣子,哈哈…想一想,真是喜大普奔,大快人心哪。
劉健還是矜持,只是捋須,微笑。
謝遷忍不住搖頭晃腦:“都尉,你就別推辭了,這是陛下對你的心意,君之賜,臣不敢辭也,而今陛下已經昭告天下,你這再三推辭,這很不妥,大漠廣大,可你是有大功勞的人,公主殿下呢,又是陛下獨女,賜予你們,沒什么不妥。等將來啊,打跑了韃靼人…”
說到這里,馬文升在一旁聽得忍不住了,噗的一聲,捂著肚子,像便秘一般,想笑,卻是拼命忍住。
謝遷側目看了馬文升一眼,也樂了:“好了,好了,總而言之,你既知這是恩典,接受便是。”
眾人紛紛點頭:“這就對了嘛,此乃陛下好意,我等即便是想,也無福消受。”
見眾人紛紛稱是,恨不得起哄的樣子,方繼藩心里樂了,他們這是故意調侃自己呢。
其實現在大家心情都很好,皇孫有了嘛,大家都在興頭上,現在又看方繼藩難得的,吃了一回癟,得了一大片荒漠,而且還是別人家的荒漠,心里就更樂了,完全是長輩們,戲耍小輩的心態。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也萬萬想不到,眾臣們,今日竟都有此閑心。
仔細一想,不對啊,方繼藩是朕女婿,你們調侃朕的女婿,不也在調侃朕嗎?
于是,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嗯,諸卿說的有理,繼藩啊,不要推辭。”
方繼藩眨著眼睛,一臉純潔的模樣,隨即道:“要不,這樣吧,兒臣還是覺得,此禮太過厚重了,就請陛下,再下一道旨,只將這漠北之土,給臣吧,至于河西、漠南這些還有一些用的土地,臣不過區區一個都尉,怎么敢要呢?”
其實無論是河西、是漠北、還是漠南,都和朝廷沒關系,本來就和朝廷沒關系了。
現在方繼藩居然提出,不要漠南和河西,這…這家伙是在諷刺嗎?
意思莫非是,反正這地賜了也是白賜,所以,干脆陛下你再小氣一點,有本事只給我漠北那一大片大沙漠給我啊。
絕對是諷刺。
弘治皇帝瞇著眼,似笑非笑。
劉健等人,個個意味深長。
弘治皇帝方才漫不經心的道:“送都送了,覆水難收,朕統御天下,可有朝令夕改過嗎?繼藩啊,你再推辭,朕可就不喜了。”
方繼藩無奈的一攤手:“兒臣…真不知該怎么說好啊,陛下如此厚愛,兒臣…哎…”
努力的想擠出一點眼淚,沒擠出來,其是方繼藩的內心,是想笑的。
可在別人看來…這家伙…絕對是諷刺天子小氣,絕對的,膽大包天啊。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