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若非是實在萬不得已。
方繼藩是斷然不會冒這個風險的。
這個時代,剖腹產的條件根本就沒有具備。
可不做,就是死,做了,還有一線生機,既然如此,那么無論如何,都要努力一番。
所以,哪怕方繼藩只是半吊子水平,只接觸了一些婦女之友之類的雜志,也非要孤注一擲不可。
因為…哪怕只是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想將人救出來。
更因為他是方繼藩。
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男人。
朱厚照快速的縫線,完成了最后一個步驟。
方繼藩則立即開始上藥,并且用酒精清洗傷口附近的血跡,此刻,方妃已昏厥了過去,她還來不及見著她的孩子。
可能不能醒來,并且扛過可怕的并發癥,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方繼藩為她擦拭了額上的汗。
凝視著她。
朱厚照道:“趕緊為她穿衣,還愣著做什么?”
方繼藩感慨道:“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啊,太子殿下待我妹子還這么不好。我想好了,若是殿下這樣對待我的妹子,以后我便同樣對待你的妹子。”
朱厚照下意識的要操起他的手術刀,恨的牙癢癢。
可終究,父親的喜悅,還是沖淡了這點小小的不愉快。
他抱著‘大老鼠’,熱淚盈眶:“很像本宮,長的像極了,哈哈。”
他欣慰的大笑起來,那孩子似乎被驚醒了,立即又開始哇哇大哭。
方繼藩則在一旁,為方妃的傷口上上了紗布,而后,給她裹了一層棉被,他深深看了方妃一眼,這新認的妹子,很可能,只這一眼之后,便是訣別。
鎮國府。
弘治皇帝背著手,來回踱步。
這已小半時辰了,依舊還沒有消息。
張皇后也撐著身子來了。
夫婦二人,顯得很是焦灼。
前頭七個孩子,生產時都好好的,唯獨到了正妃這里,卻突然出了岔子。
弘治皇帝忍不住唉聲嘆息。
他突然道:“不如,明日讓英國公去太廟吧,告祭一下祖宗,祖宗們在天有靈……”
張皇后只是低頭拭淚,搖頭道:“上一次也是告祭了祖宗,英國公還說什么當日有祥云,結果,瞧瞧現在,這張懋,也不知是不是沒有沐浴更衣,觸怒了先祖…”
弘治皇帝覺得心情煩躁,他深呼吸。
下一次,確實該問清楚。
雖說他是信任張懋的,可誰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他忍不住道:“萬萬想不到…想不到啊,朕克繼大統,本就子嗣不昌,愧對列祖列宗,朕的兒子,也不濟事,此前沒有孩子,可現在呢,現在孩子有了,其實…生女兒也好,秀榮朕不就心疼的很?可若是沒有子嗣,江山該怎么辦?”
越想,心里越是疼的厲害。
無后…
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無后就意味著,要讓同宗的藩王們入京承襲大位,可別人的子孫,和自己的子孫能一樣嗎?歷來多少這樣的事,江山給了同宗兄弟之子,以至于,人駕崩了,連祭祀的人都怠慢了許多,不只如此,若如此,秀榮怎么辦?別人的家的孩子,會善待嗎?秀榮未來也會有子孫,她的子孫們怎么辦?
還有張家,張家兩個兄弟已讓人操心了,至今還沒有音訊,這兩個大舅哥,弘治皇帝是不喜歡的。可弘治皇帝是個心腸軟的人,張家兄弟再怎么任性胡為,那也是張皇后的兄弟,以至于滿朝彈劾,他們依舊還能活蹦亂跳,最嚴重的懲罰,也不過是將兩兄弟叫到宮里,教訓了他們一晚上。通宵達旦啊,一宿未睡,就是監督他們抄錄論語。
弘治皇帝有太多難以割舍的人,也有太多難以割舍的事。
還有方繼藩,自己的女婿,他辦事很得力,自己已將他當做了半個兒子,這個小子,愛胡鬧,朕能容忍他,太子也能容忍他,因為彼此也算是至親了,可其他人呢,其他人能容忍嗎?
弘治皇帝焦慮的踱步,他免不得安慰哭哭啼啼的張皇后:“且放心,不會有事的,方繼藩…平時不是總能辦成事嗎?”
張皇后哭泣道:“可他也沒生過孩子啊…這等生死大事,怎么教人放心的下。”
弘治皇帝抿了抿嘴,嘆息:“朕最擔心的是太皇太后,她盼著皇孫呢,倘若有個什么閃失,她若是知道,又不知會發生什么事。”
說著,搖搖頭。
卻在此時,有宦官匆匆而來:“陛下,娘娘…出來了,出來了…”
“出來了…”弘治皇帝感到一陣眩暈,他上前:“什么出來了。”
宦官拜倒,喜極而泣的模樣,可弘治卻只看他哭泣,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心口像堵了大石:“到底出來了什么?”
“孩子出來了,殿下抱著孩子出來了,從蠶室里出來。”
孩子…
弘治皇帝身軀一震。
張皇后也豁然而起。
說實話,有這么個兒子,挺折騰的,朱厚照太能折騰事了,作為他的爹娘,每日都在一驚一乍中度過,真的…很苦啊。
弘治皇帝大步流星,便沖出了鎮國府。
張皇后也快步的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這外頭,早已滿是宦官和宮娥,眾人見陛下和娘娘出來,紛紛拜倒行禮,弘治皇帝卻是快步往蠶室去,迎面而來的,卻是朱厚照和方繼藩二人,一前一后的趕來。
方妃已讓宦官去照料。
方繼藩預備好了藥,同時還有紗布,交代了宦官們注意的事項,接下來,就完全靠方妃自己了。
現在,朱厚照手里捧著自己的兒子,面上充滿了驕傲。
而方繼藩卻是苦著臉,他很擔心方妃。
這個時代的人,深受時代的影響,對于他們而言,兒子比一切都重要,反而女人…
方繼藩心里,依舊還惦念著那個叫自己哥的女人,這聲音很親切,方繼藩其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外表的荒唐,不過是掩飾自己內心柔軟的偽裝而已。
就比如方繼藩,自來了這里,從沒有做過任何缺德事,就算是有,那也是被朱厚照帶著做的。
弘治皇帝走的更急,他大聲道:“母子平安嗎?”
朱厚照道:“他們暫時都還活著,都平安。”
暫時…
弘治皇帝臉拉下來,想抽死這個不肖子。
張皇后臉色也很不對勁。
“孩子,拿給朕。”朱厚照已上前,哽咽難言。
現在…他暫時已不在乎男女了,看到了襁褓中的孩子,他心都要化了,尤其是孩子在朱厚照在襁褓中掙扎,嘴巴撅起來的樣子,像極了朱厚照小時候。
不只如此,他只有一只大老鼠這般的大,看著,更令人心疼和憐愛。
弘治皇帝將他抱在了懷里。
大老鼠開始嚎嚎大哭。
張皇后已湊了上來,以淚洗面,伸手道:“孩子餓了,快,尋母乳。”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因為…沒有母乳。
這…是一件極可怕的事。
當時,所有人都手忙腳亂。
每一個人,都是驚慌失措。
大家沒想過,孩子出來,要吃奶的呀。
那蕭敬,已是惶恐不安,拜下:“奴婢萬死,奴婢顧慮不周。”
方繼藩道:“我知道,西山的李二頭家里的,剛剛生了孩子,快請她來!”
早有人匆匆忙著去請人了。
大老鼠便開始撕心裂肺的哭。
弘治皇帝眼里一滴滴淚落在襁褓里,他深吸一口氣,卻又不肯去揭開襁褓,看這孩子,是男是女,怕孩子凍著了。
深吸一口氣:“方妃如何?孩子的母親,還好吧?”
朱厚照道:“現在還在呢,都還好,兒臣已命人照料了,她是有福氣的人,將來,可能要做皇后,甚至,可能要做太后,太皇太后…”
說著,朱厚照忍不住叉腰,這…或許是他人生之中,最神氣的一刻,從無子,到生了七個女兒,再到兒子誕生,哎呀,這多牛逼的事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
做皇后,可以理解。
方氏乃是正妃,自己駕崩,可不就是她入住西宮嗎?
雖然朱厚照這個家伙,口沒遮攔,這樣的話,也大喇喇的說出來,這不是咒皇帝死嗎?不過,弘治皇帝早已習慣了朱厚照的性子,說實話,他口里要是不說點讓人別扭的話出來,自己還擔心呢。
可是…
太皇太后…
弘治皇帝身軀一震,是皇孫嗎?
弘治皇帝凝視著朱厚照,幾乎無法呼吸:“是…孫兒?”
他目中焦灼急切,將襁褓中的孩子,摟得更緊。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他組織著言辭,想要在這一刻,說的正式一些,他覺得今日這一刻,足以使自己銘記一輩子,自然…這剎那的記憶,一定不可荒廢了。
可方繼藩在他身后,簡潔又有力的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大明,后繼有人,這…正是皇孫,皇孫身子還算康健,您瞧這哭聲,中氣很足。”
是皇孫。
弘治皇帝險些沒有抱住襁褓里的大老鼠,忍不住眼淚飄飛:“真…真的嗎?那么…去叫英國公,立即,召英國公立即去太廟,讓他去…告慰祖宗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