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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圣人真傳

  這群讀書人,親身體驗之后,方才深知這農耕之苦。

  王守仁看著眾人群情激憤的樣子,卻是平靜地道:“農人之苦,今日我等在此,也只是窺見一二而已,吾等不過在此耕作了半日,便已叫苦連天,而農人耕作,春日播種、插苗,夏日引水灌溉,秋日收割,到了冬日,又要應對官府的徭役,全年無休,可見他們何其辛勞。”

  說罷,王守仁笑了笑,才又接著道:“平日我們總是在說,農乃國本,這既是國家的根本,自是人人重視,可古往今來,如此多的讀書人重視農耕,又有幾人肯俯身嘗試這耕作的艱辛?不知其艱辛,卻奢言農事,那么,怎么能實現圣人口中所言的‘仁政’呢?”

  眾人默然無語了,這罵的,已不再是寫勸農書的人,而是連他們都一道罵了。

  可是…出奇的,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王守仁的話,連那些預備來抨擊王守仁的讀書人,此刻也也選擇了沉默。

  王守仁又道:“趁著這個間隙,我就再來說一說同理吧,所謂同理,其實極簡單,你看方才的勸農書,寫下此文章的人,學問做的不好嗎?書…讀的不好嗎?又或者是,不夠聰明嗎?”

  眾人搖頭,連朱厚照都跟著搖頭。

  如此美妙的文章,而且還被朝廷欽定為范本,那么,寫下此文章的人,至少是個翰林,這天底下,誰敢說翰林學問做的不好,不夠聰明?

  “可為何你們對此文章不屑于顧呢?其實…問題顯而易見,就是因為寫下此文之人,缺乏同理之心,他根本無從知道農人的艱辛,不知什么叫開墾,如何播種,不知如何收割,所以他對耕作,只有一個美好的想象而已。”

  “讀書人有美好的想象,這不是壞事,歷來詩詞歌賦,傳唱千年,哪一篇不是動人心弦呢?只是…想憑此想象,而要去實現圣人的仁政,這就糟了,輕則只是鬧出一個笑話,往大里說,這會誤國害民的,結果…仁政變成了苛政,好心,卻辦成了壞事。”

  “自我大明以來,無數的賢臣能臣,哪一個不是聰明絕頂,可你們認為,這百年來,可有圣人所謂的大治之世的景象嗎?”

  眾人又搖頭,朱厚照也跟著搖頭。

  道理是淺而易見的!雖然大家可以說,當今是太平天下,可若說大治之事,最多也只是說說而已,這等事,不能當真,大家心如明鏡。

  王守仁笑著道:“可百年來,不,即便不從大明而始,唐宋時,也不曾有過大治,至多也不過是天下太平了百來年罷了。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出在廟堂,也出在朝野,出在你我的身上,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蒙受國恩,可你我這等讀書人,雖自詡聰明,自詡學問精深,卻都沒有同理之心。治國平天下,何其難也,豈是只憑做學問,就可以輕易做到的,倘若只需讀書,就可以治國平天下,那么孔孟之時,天下早已大治了。”

  眾人又是沉默了。

  這一次,似乎是在慢慢的消化著王守仁的話。

  王守仁的話很樸實,沒有太多的之乎者也,猶如他現在的形象一般,身上滿是泥垢,長袖也早已卷了起來,全無讀書人的斯文。

  站在不遠處的劉健,亦是開始若有所思起來。

  無論他心里認同不認同,聽著大家叫罵那可笑的勸農書,現在是讓他一丁點脾氣都沒有了。

  這令他老臉微紅,可他察覺,即便他想為勸農書,或是程朱理學反駁幾句,卻也難以找到什么借口。

  “接下來,便是大道至簡了。那么何謂之道?圣人所主張的,是什么?”

  王守仁笑吟吟地看著所有人問。

  讀書人又默然了,圣人的學問,何等的精深,他們苦讀數十年,也不過管中窺豹,自覺得自己拾了星點的牙慧罷了,誰敢自稱已經得到了圣人的真理。

  卻有一人,竟是伸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眾人朝那人看去,不就是那吹牛逼的讀書人朱壽嗎?

  一見朱壽如此大言不慚,眾人的臉就拉了下來。

  此人是誰,如此的不要臉?

  你也配知道圣人的真理?

  王守仁看了朱厚照一眼,笑了,恩師已經暗中授意過,太子殿下會來讀書,讓王守仁不必驚奇,將太子當做平常人對待即可。

  王守仁是個很實在的人,恩師怎么說,他就怎么做,畢竟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和內各大學士李東陽都能談笑風生呢。

  王守仁便笑吟吟地道:“朱秀才,你來說說看。”

  一見王守仁點到了自己,朱厚照興奮地背著手道:“圣人的道理,不很簡單嗎?無外乎就是勤學、孝順、忠君、仁政,論語里寫的明明白白!”

  他身邊的讀書人,都恨不得將朱厚照掐死,這臭不要臉的,你還來勁了。

  圣人的道理,你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你誰啊你,你有沒有讀過四書,居然還說什么論語,春秋你看過嗎?那春秋中的一個個典故,有多少足以令人深思的道理,真是個厚顏無恥的人啊…

  而此時,劉健的腳步已漸漸的靠近,一聽朱厚照要回答問題,不禁豎起了耳朵,可聽了朱厚照的回答,卻是不由的苦笑。

  太子殿下,還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可這時,王守仁卻是道:“不錯,全對了,忠孝仁義,便是圣人之道的精髓,朱秀才一言便揭露出了圣人的真相,很令人佩服…”

  朱厚照樂了。

  他突然發現,這個學問實在太有意思了。

  比楊詹事,動輒之乎者也,啰嗦一大通,跟著他學了幾年的學問,可到頭來,卻還說什么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說什么吾讀書二十載,一無所成矣。

  這種書,是人讀的嗎?讀了二十多年,天天說自己如何懸梁刺股,結果你還一無所成,你一無所成,你還教本宮跟著去讀?那本宮豈不是讀了一輩子,也是要一無所成?那學來…又有什么用?

  王先生說話,就很好聽了。

  見許多人則是疑惑不解。

  王守仁笑道:“你們一定心里有許多疑惑吧,其實今日來此的人,大多都是初來乍到者,吾之所以有此問,這便牽涉到了大道至簡了,圣人之學,猶如佛學一般,佛曰慈悲,這心里有了善念,就是佛。若是舍棄此善之根本,就算獨居深山老寺,念一輩子佛經,又有何用呢?圣人之學,也是如此啊,圣人所提倡的,無外乎是忠孝仁義而已,四書五經,不過是告訴大家,為何要秉持忠孝仁義,可讀之,卻也不可過度的解讀,忠孝仁義,即為知,知有好壞之分,圣人之理,即為良知。”

  “因而,有了良知,才有了知行合一,只要人堅守著自己的良知,而后放手去做,這即是行。就如我等方才耕地一般,耕地便是行,可耕地的過程之中,既使你我有了同理之心,可同時,其實也學到了更多的知識,身體力行越多,所學越多,你既學了圣人之道,便能分清,什么事是好的,什么事是壞的,什么是不仁,什么是不忠不孝,這樣的人事,你要規避他。”

  “可倘若你認為這是有益的,為何不去做呢?古之大賢,如三皇五帝,有神農嘗百草,有大禹治水,這些賢者,無一不是在貫徹仁義之事,就如我們的朱秀才,他已知道什么叫忠孝仁義了,今日,他耕地,對農人又有了同理之心,學到了許多的知識,他秉持著自己的本心,曉得如有益,在耕種的過程中,也掌握了耕種的方法,那么,異日,他若是能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就不會再犯下那勸農書一般的錯誤,行動,也是能貫徹真知的,書齋中追尋大道,只會使大道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朱厚照得意地笑起來,不得不說,這理應是這個世上,第一個人說他已懂了圣人之道,是個有才學,并且得到了圣人真傳的人。

  而讀書人們卻個個若有所思,那勸農書的反面教材,令他們覺得可笑,而那位寫下此文的翰林,不正是王先生口中所說的書齋中追尋大道之人嗎?

  有人忍不住道:“讀書人怎么可以耕地呢?”

  王守仁看了提出質疑的人一眼:“何止需要耕地,君子六藝,可見讀書人不但要學禮,還需懂聲樂、騎射、駕馭車馬、行書、算數。”

  “既然以上都需要學,那么學習耕種,有何不可?讀書人,若不多學習天下的事,又怎么能匡扶天下呢?吾之師兄徐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便很讓吾佩服。另一師兄,繪畫堪稱一絕,也令我佩服不已,天下處處都是學問,圣人的道理,是用來正你的心術的,絕沒有告訴你做事的方法,你心里已有了圣人之道,能夠做到正心誠意,難道還指望一千多年前的圣人來指導你怎么匡扶天下,貫徹仁政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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