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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1章 論道——奪道統

  依東坡先生所言,男兒欲遂平生志,不僅要五經勤向窗前讀,還得服劍乘馬善射箭了?

  國子監司業劉逵笑吟吟地發問。

  這話聽著像玩笑,其實卻含著一絲殺機。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是宋真宗《勵學篇》里的語句。宋真宗可不是隨便蘇東坡挖苦的汪神童。他要是亂開炮,回頭就得有御史找茬了。

  先帝的《勵學篇》是鼓勵無良田、無高樓、無良媒、無人隨的寒門士子讀書上進的。蘇東坡笑著說,所謂窮文富武,習武的花銷可比讀五經高多了,不是貧家士子可以承擔的。因此貧家子欲遂平生志,就只能讀五經。勤讀五經,乃是寒門上進之徒。對劉公路你是不合適的,你的岳丈現在可是海州巨富了,所以劉公路你的兒子還是應該允文允武的。

  蘇東坡的嘴巴真是不饒人,這會兒又把劉逵挖苦了一番。不過他的這番話也不是不能挑毛病,一個歪曲先帝最高指示的罪名大概是可以按上去的。

當然了,只要東坡先生支持劉皇后當劉太后,那就什么麻煩都沒了  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些什么的劉逵沒有再和蘇東坡斗嘴,而是笑道:東坡先生,伊川先生,二位請坐吧。

  坐而論道,當然是要先坐下再論的。不是坐椅子,而是依照古法席地跪坐。蘇東坡和程頤坐好后,各子身后的弟子也都席地跪坐。

  首先開口的是程頤的高足侯仲良,他說:請問蘇門諸君,天、地、人,是否只一道也?

  天、地、人之間是有一個道,還是有三個道,在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中一直是存在爭議的。

  這個爭議后世的人們不大明白,不過武好古的記憶中存在兩世的知識,所以很能理解。只一道的意思大概就是存在一個神或者是理。雖然儒家一般不言鬼神,但是天理近乎于神,其實是在向宗教演變了。

  而非一道則是天人相分(這是荀子的理論),天歸天,人歸人。天能生物,不能辨物,地能載人,不能治人。這套理論發展一下,也許就是無神仙論了。

  侯仲良一開始就提出這個問題,就是想讓蘇門在一道和非一道之間做出選擇,然后就能把論道拖向孟子和荀子兩個路線的扯皮了。不過武好古的回答,卻是出乎意料的。

  天、地、人或只一道,或非一道。武好古說,既然以實證求道,自不能預設答案。只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只一道’和‘非一道’,對我輩而言,不是答案,乃是假設。

  圣人問道、求道,卻很少言及天道,其精髓就在于問和求。孟子言天人合一,荀子說天人相分,其實都是大膽假設。天人或許合一,或許分離。究竟如何,還須后人小心求證,方得其解。

  而伊川先生的天理之說,同樣是假設,是在孟子天人合一基礎上的假設。所以天理之說可以信,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視之為終極之道。不可因為有了天理之說就不去求道,不去問道了。

  伊川先生,你說呢?

  在蘇東坡這些日子的教導下,武好古的嘴炮現在也越來越厲害了,一上來就把實證之說擺到了各種假設驗證者的地位。

  這就讓程頤很難反駁了,儒學現在還不是宗教,所以天理并不處于不可驗證批判的地位。武好古的假設之說是站得住腳的。

  那人之所以異于禽獸,是因為有仁、有義、有禮、有智、有信嗎?程頤開口提問了。

  程頤的問題可不簡單!

  天理難證,那就從人欲來反證天理!如果人和禽獸有異是因為有仁義禮智信,那么仁義禮智信從哪里來?最合理的假設無疑是來自天道自然,也就是天理了。這樣天理不就在某種程度上得到證明了?

  如果天理讓人擁有仁義禮智信,以別于禽獸,那么仁義禮智信就是天理的一部分,人就應該遵守實行這其實是道德神學的邏輯。

  叔正,蘇東坡笑著接過了問題,我在儋州時常常見到山野之民,他們不知有仁義,更不尊禮法。那他們是人乎?是禽獸乎?

  山野之民并非沒有‘仁義禮智信’,而是沒有人幫助他們發現自己的‘仁義禮智信’。程頤道,如果能得到教化,他們就能知道‘仁義禮智信’。而禽獸草木,是沒有辦法教化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仁義禮智信’。

額,這好像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  武好古吐了口氣,笑著問:伊川先生,世上并不只有‘仁義禮智信’,還有‘眾生平等,慈悲為懷’,還有‘歸心真主,真主至大’,還有‘人有原罪,神愛世人’。可見人有別于禽獸是因為可以教化,但是所信所知,乃是和教化有關的。而各種教化誰真誰偽,自然也要實踐驗證的。

  如何驗證?程頤眉頭大皺,武好古話中有話啊!

  自然是用教化來驗證了!武好古淡淡地說,存天道,而絕外道!

這話說的  程頤的臉色微變,武好古好像在奪自家的道統啊!

  理學講究的是存天理,滅人欲,將滅人欲的道德圣人,當成了證道求道的路徑。

  而武好古則拿走了程頤的天理假說,然后將絕外道當成了證明天理或者天道的途徑。

  也就是說,就是要把相信各種外道的蠻夷統統教化了,才能證明天理(天道)和仁義禮智信等儒家道德是存在一定關聯的。

  那你相信天人合一之說嗎?程頤追問道。

  信而求證!武好古說,先賢提出假設,我輩當信,然后求證。若不信,又何須求證?若不求證,就是盲信,就是蠢人。

  武好古這是在構建自己的神學體系,神學的基礎當然是神和信仰了。天理、天道創造一切和上帝創造一切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基督教《新約.約翰福音》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而基督教的道,其實也有源頭、本源的意思。

  所以構建出一個創造萬物天理體系的理學,也就接近于宗教,可以回答關于世界觀的問題了。

  不過武好古要讓實證主義和神學體系共存,所以就提出了信和證同在的理念。

  信和證當然不是矛盾的,要不然基督教和天方教體系下怎么會產生和科學和理性派?早期的許多西方科學家不僅信仰基督教,甚至本身就是神職人員。比如開創日心說的哥白尼就是一位教士。

  所以實證主義并不屬于無神論的范疇有神是假設,無神同樣是假設,都需要小心而反復的求證,才能得出最后的結論。

  而有了實證主義,也不等于就不需要信仰了。后世喊出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那些人,不都信仰宇宙真理?

  當然了,程頤的那一套理學也不能不加改造就全盤吸收,因為理學的體系雖然比較完善,但是存天理、滅人欲那套太消極,而且也不利于對外傳播道德標準太高了,可就沒有人肯跟著玩嘍。

  東坡先生,武崇道,你們可畏天命?程頤接著提出了問題。

  其實他并不太在乎武好古的奪道統,因為奪道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繼承了衣缽。

  信天理或是信天道,再加上信而證,已經構成了一個相當圓滿的體系。

  不過這個體系是對大儒大哲而言,不是對尋常人而言的。

  所以在國子監論道的第二天,程頤一開始就拿出了君子三畏中的畏天命來提問。

  蘇東坡回答道:吾信天道,當畏天命,懼天怒。

  這個答案,當然也是武好古和蘇東坡反復討論出來的。

  天道、天命、天怒,當然還有歸天,湊在一起,才能構成一個比較完善的神學體系。

  神學是少不了天堂、地獄那一套的,連哄帶騙加嚇唬嘛!

  如果無懼無畏,那就不是神學了。

  武好古補充道:信天道,當遵守五常、五倫,最后歸于天。若不畏天命,則必造天譴,必為天所棄。

他進一步解釋道:天道是萬物之源,是自然知道。五常、五倫可以解釋為天道之德,是人性和天道的聯系。最后歸于天,則是人死后歸于自然,歸于本源,得到最后的解脫。而不畏天命,不遵守天道之德,那就會遭到天譴天棄,不得解脫  那么人言和祖宗呢?程頤又把問題引向了更加敏感的深水區。王安石的三不足(其實不是王安石喊出來的,而是別人替他總結的)的第一不足是天命不足畏,這其實是存在爭議的,但是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卻是比較實在的。

  現在蘇東坡和武好古已經將天理、實證結合起來,創造出了一個相當圓滿的體系,如果再能批倒新學,那么新儒家顯學怕是要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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