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眉頭緊皺,拈著胡須,一言不發,顯然陷入了沉思。
陸佃的辦法可用,但還是讓人擔心。
可用是因為這個辦法能暫時將關洛之學和實證之學圈在天理大道和萬物小道里面。但是這阻擋不了實證之學的擴散,現在國子監里面已經有不少生員被實證之學蠱惑,至于國子監外有多少儒生中了實證之道的毒就更不得而知了。
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將來科舉高中,進入官丑,就會成為實證之學在官承的勢力。
到時候云臺學宮、界河商市、實證派官員都有可能串在一起,再加上武好古、潘兄、高俅這幾個奸佞,說不定還會拉上韓忠彥這樣元佑奸黨,結合成為一體。那可就是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學問有學問了!
而且以武好古為首的吏商奸佞的辦事能力很強,和那些“不生事也不做事”的元佑奸黨完全不一樣。到時候實證派一黨恐怕就要遍布朝野,新學新黨的末日,還是不免要來到的。
有這個想法的人顯然不是曾布一人,花廳之中的氣氛依舊低沉,大家都不說話,仿佛都陷入了沉思。
諾大的花廳之中,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有人操著福建官話開口了:“唉,不就是一群伎術官在瞎嚷嚷嗎?我等堂堂士大夫,還用得著擔心那些伎術官嗎?”
曾布聽了這話,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扭頭看去,發現說話的人是蔡京。
蔡京雖然和曾布矛盾不小,同武好古走得又很近,但他畢竟是新學一派,他弟弟蔡卞可是王安石的女婿!
所以今天晚上在曾布相府舉行的學派密會,他也到場了。
“元長,你說伎術官是”
“所謂自然萬物之小道,不就是伎術官的學問嗎?”蔡京一笑,“子厚你看看云臺學宮開設的那些課程,算學、格物自然、音樂、繪畫、律學、地理、海外風物等等,聽說還開了個船政學堂。這不都是伎術官的學問?武好古自己,其實也是伎術官出身啊。”
在場的新黨大佬們紛紛點頭,伎術官雖然也是官,但是卻是北宋官承最低等的存在。根本不能和科舉出身的高貴文官相比,如果要讓文官去做伎術官的差遣,那就是一種侮辱——這種事情并不是沒有發生過,比如皇帝覺得某個官員字寫得不錯,讓他寫點什么,人家就會覺得皇帝把自家當成“待詔”使喚了,多半會加以拒絕。當然了,也就是宋朝的文官敢這樣翹尾巴,要換成我大清那是絕對不敢的。
蔡京頓了頓,用眼角瞥了一下曾布,笑著說:“云臺學宮也算是半個官學,論起地位只是次于國子監,可是生員都沒有正經的出路,仿佛有些不妥啊。”
“元長的意思是讓云臺學宮的生員去做伎術官?”曾布眼前一亮,已經明白蔡京的盤算了。
“是啊,就讓他們去當伎術官吧。”蔡京一笑,“若是國子監里還有誰高看實證之論,也讓他們去云臺學宮吧,伎術官也要有人去做不是?”
“這倒是個辦法。”曾布輕輕點頭,“只是官家能同意嗎?”
蔡京笑了笑,“子厚,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我找機會給官家上疏⊥先從翰林四局的伎術官開始吧,以后翰林院的伎術官都要從云臺學宮出身,這樣云臺學宮不僅變成了伎術學宮了?”
翰林四局就是翰林院下屬的天文、書藝、圖畫和醫官四局。這個翰林院可不是翰林學士院,是不值錢的伎術官的翰林院。
曾布輕輕點頭,伎術官是不值錢的,如果能把云臺學宮包裝成一所專門訓練伎術官的學校,那么出自云臺學宮的實證論也就跟著一起掉價,變成了“伎術之學”了,那就不可能成為顯學了 蔡京笑了起來,他知道,這個上疏也不會太得罪武好古那個小人,因為現在云臺學宮的生員是沒有出路的,連伎術官都沒得做!
他心里想著:如果以后翰林四局的伎術官都得從云臺學宮出,實際上就大大拓寬了云臺學宮生員的入仕渠道≡己可是幫了武好古一個大忙了!
而且翰林四局只是個開始,以后還有將作監、軍器監、少府監、都水監等等衙署的伎術官,還有負責開礦煉鐵的伎術官可以交給云臺學宮培養那么多伎術官如果都從云臺學宮出身,那可夠武好古、蘇東坡忙活了。
大宋建中靖國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午,大宋淮南東路海州境內,在通往朐山縣的官道上,馳過三四十騎人馬,這些人馬都做風塵仆仆的官兵打扮,身上還穿著厚厚的夾衣夾襖,臉上灰塵也都挺厚的,一看就知道是冬天行路時為了防止臉皮凍壞在臉上涂了油脂,結果粘住了不少灰塵。
這三四十騎人除了自己的坐騎,還帶著另外三四十匹駿馬。大宋可以非常缺馬的,特別是從熙寧年間開始來來回回折騰馬政之后,馬匹的供應就成了個老大難問題——原本是馬政的成本太高,現在是馬匹不足了說這兩年因為和西夏、大遼關系和睦,還同遼國合辦了個界河商市,有了不少馬匹供應。但是在大宋腹地,一匹好馬還是價值數百緡之高,而且還是有價無市。
能夠以一人雙馬的配置趕路的軍官,在大宋腹地只怕是有百年都沒有出現過了!
所以大家看到這些綠袍紅襖,帶著弓箭驅馬趕路的官兵,都忍不轉多望上幾眼,心頭更是疑惑:這是那位將主的精兵?怎恁般精銳?一人雙馬,瞧他們渾身上下沾滿風塵的樣子怕是趕得很急,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要緊的公事?
從軍,看來還是苦的啊!
不過從軍雖苦,但是收入進項還是很豐厚的,朝廷在養兵的問題上從來不含糊,一個禁軍馬兵的收入比起從九品的小文官也低不了多少。看著這些急孟路的騎士,多半是有什么緊急公務,上官那邊還能在錢財什么克扣他們?
朐山縣城以西三十余里,臨著官道新開出來的草市武家店內的商家老遠就瞧見這三四十騎大隊人馬了△天就是除夕了,這個時候可少有人在外面走動的,若是還在外面奔波的,特別是官人兵士,那是不會太虧待自己的,想必都是花錢抓一把撒一把的了。
所以沒等這幾十騎靠近武家店,就有幾個頭戴巾漬的伙計滿臉堆笑著迎了上去。
“各位官人請了,俺們這里是新開的武家店,從西京洛陽城請了最好的實,做得一手好魚膾,割得片片透光,入口就化,幾位大官人,就請照顧俺們小店罷!”
“各位官人老爺,俺們這里剛死了一條水牛,官府已經銷了牛籍,花糕也似的好牛肉,白切的,醬燒的,都已經做好了,各位官人一定是急著趕路的,正好吃了就走。”
走在這隊人馬頭前的,當先一人正是個白臉的青年,灰塵底下眉清目秀,好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兒,偏偏是一身武官的打扮,還攜著長劍弓袋,還有一種顯得有些刻意的豪邁。回顧左右,當下笑道:“哈哈,居然到了武家店了。十三叔,你說的地頭就是這里吧?”
“對是這里\圍的幾萬畝田都是咱家的這武家店也是咱家的產業。上次大哥兒你離開的時候沒走這條路,這次不如就在武家店盤桓一日,四下看看,也見見兄弟叔伯們。”
“哈哈,打這兒過不就是為了見見大家伙兒嗎?我們長途奔波,可是吃了不少苦了。不如就在武家店休息一日店家,你們有甚好吃好喝的都拿出來吧。”
被攔住的這三四騎人馬,正是武好古一行。他和潘巧蓮約好了在除襲前返回海州,因此七八日前就冒著嚴寒帶著武誠蘭、周云清和羅漢婢還有三十余個護衛南下。一千多里的路程,花了不到八天就走完了。
而今天他們到達的這個小的武家店,其實也不是外人的地盤,而是海州武家的一處產業。所謂的“店”,在宋朝還有市、鎮的意思。
從洛陽白波遷居來的武家人雖然大多宗天涯鎮上,但是也有一些善于經營的武家人,都學了武誠昌的路子,從西門青那里借了本錢,又承包了大片土地,做起了農櫥。大約有三萬多畝水田,包給了不到二十個武家人。剩下的則以非常優惠的條件,租給了五百余家能拉出壯丁參加武家莊都保的農戶。
而這座武家店,也是由武好古的一個叔父在經營,選了靠近官道的地盤,又從西門青那里借了上千緡的本錢,開出這么一個草市子來。
說真的,這些白波武家的老農民在擺脫了“義門”的束縛之后,也展現出了讓人意外的生產經營上的本領。
看來解放思想,還真的能夠釋放出巨大的生產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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