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在開封府曾相公的府邸當中,仍然閃爍著寥寥幾點燈火。
雖然最近新黨借了二廢孟皇后的東風,在政爭中占了上風,但是曾布心中卻非常清楚,自己還沒有到大獲全勝的時候。因為舊黨現在變得有辦法了!當年王荊公帶領變法一派崛起于中樞的原因,可不是善于政爭或是善于阿諛奉承。而是王荊公真有一些“富國強兵”的辦法,才會受到神宗皇帝的重用,才能戰勝遍布朝堂的守舊力量。
可是現在,雖然新黨遍布朝堂,但“富國強兵”的辦法卻少了。而且許多變法的良策,也因為吏治上的問題,出現了諸多弊端。
而在最關鍵的“強兵之法”方面,新黨的許多政策都出現了問題。《將兵法》沒有能改善開封、河北禁軍戰斗力低落的狀況。與此同時,為了實行《將兵法》而廢除《更戍法》更是讓開封、河北禁軍遠離了戰爭,軍事訓練也就更加荒廢了。
《保馬法》、《戶馬法》則是徹底失敗,不僅沒有能得到價廉物美的戰馬,還把原來的馬政給搞廢了,現在只能走回頭路,重建馬政,簡直就是勞民傷財。
那個從遼國南來的慕容忘憂倒是給出了一個“小包干練兵”之法,先是系統培養部將、隊正,然后再依靠他們實行“部”、“隊”兩級承包的辦法來提升部隊戰力。可是這個辦法剛剛開了個頭,就因為觸犯了“文臣練兵”之忌被扼殺了。好不容易訓練出來的幾百個部、隊之長,也都變成了御前騎士。真是功虧一簣了!
而到了現在,連《保甲法》也遭到了質疑,似乎要被府兵制給取代了——其實府兵制也是新黨所贊同的,《保甲法》本來就是參考府兵制推出的。可是現在,正在藍田試行的府兵制卻和《保甲法》對立起來了。更可恨的是,分明屬于新黨政營的紀憶在上疏之中居然引用了司馬光那個老賊的觀點和方法。
想要通過廢除保甲來實行府兵…這根本就是舍本而逐末!《保甲法》是二丁抽一,而紀憶在上疏中提及的府兵則是十戶到一百戶(根據各州縣情況布署軍府,靠近前線的州縣就多設軍府)抽一丁,人數肯定遠遠不及保丁。而且保丁是不支薪的,而一個府兵卻要蔭200畝田的賦稅,本人的稅役也全免。這樣的開銷雖然比禁軍省多了,但是禁軍士兵是一年到頭都在當兵(也許是兼職當兵),而府兵在和平時期一年只當三個月的兵。
更讓曾布感到惱怒的是,紀憶在上疏前根本沒和自己打過招呼!這么重要的上疏,居然不來征求自己的意見,這分明就是要背叛新黨投靠到舊黨那邊去了…不對!也不可能是投靠舊黨,他之前還和章援聯手,不知用什么辦法搞掉了舊黨在臺諫系統的幾個干將呢。
他和章援,現在既不是新黨,也不是舊黨了…
曾布忽然又想到了武好古、潘孝庵和高俅這“三賊”,他們顯然也背叛了舊黨,在廢除孟皇后的事件中充當了急先鋒!
而紀憶和章援掃除臺諫系統中舊黨干將的行動,仿佛也大大有利于二廢孟皇后啊!
曾布眉頭緊皺起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對了,蔡京那顆墻頭草也有問題!不僅在接管太府寺后把州北軍營發包給了武好古,還帶頭上了“上疏乞廢元佑皇后”的奏章!他這么做,同樣是既對不起新黨,又咬了舊黨!
難不成朝廷中現在有了一個介于新舊兩黨之外的第三個朋黨了?
“厚卿,正夫,”曾布忽然吸了口氣,抬頭看著自己書房內的兩位來客,“現在朝廷中似乎有了新的奸黨!”
趙挺之聽到這話,臉色微微一變,“新的奸黨?子宣,你是說武好古、潘孝庵和高俅三人么?”
“不止啊!”安燾說,“章援和紀憶好像也有點不對勁兒…”
“還有蔡元長!”曾布冷冷地說。
“蔡元長?”趙挺之輕輕皺眉,“難道蔡元長是他們的首領?”
“應該是他!”安燾點點頭說,“蔡元長可是一心想進政事堂的,被擋了那么多年,怎么能甘心?子宣,不如就讓他進吧,省得他在外面和我們做對。”
“進?”曾布咬咬牙,“那誰出去?”
現在六個正副宰相都滿員了,根本沒有位子可以給蔡京。而且就算有位子,曾布也不想讓蔡京進政事堂。這家伙太會辦事,又能阿諛媚上,還一早就巴結上了官家。讓他做了副相,早晚會把自己和韓忠彥從位子上拖走的…
“不如讓范純禮滾蛋,”趙挺之卻說,“我找人去露章彈劾。”
“有罪名嗎?”
“就快有了!”趙挺之說,“范純仁的兩個兒子最近和保利德行合作,要辦一張和《文曲星旬報》一樣的旬報。”
“辦旬報?”安燾問,“這也算罪名?”
“辦報當然不是罪名,”趙挺之笑道,“但是卻容易授人以柄!武好古在這方面就夠奸猾,拉了趙小乙做擋箭牌,把自己摘干凈了。而范家的幾個郎君就糊涂了,居然自己出面做總主筆,到時候還不是一堆把柄讓人隨便捉?”
“保利德行不是向家的產業嗎?”安燾問,“官家還是很照顧向家的。”
“哼,”趙挺之哼了一聲,“那又怎樣?向太后畢竟不在了!”
曾布點點頭,“正夫的辦法是可行的…不過旬報的辦法還是好的,我們也得辦,只是不能自己出頭。”
趙挺之笑了笑:“這好辦,吾兒德甫現在是《文曲星旬報》的主筆,早就掌握了辦報的要訣,可以叫他暗中主持。不過他得尋個借口從《文曲星旬報》中出來,而且辦報需要本錢。”
“從《文曲星旬報》出來不難,”曾布說,“給他安排個官職就是了。”他瞥了趙挺之一眼,“官家和他相交日久,大概早就想叫他做官了。至于本錢…”
辦一張報紙其實不需要多少本錢的,但是曾布、安燾、趙挺之并不是商人,不懂得怎么經營。而武好古和向宗良、向宗回都太有錢了,所以給《文曲星旬報》和正在籌備的《清流旬報》砸了太多的錢。都把白送十萬份以上的報紙創刊號當成了拓展市場的手段了。
而且共和行和保利德行還都有自己的大型印刷工場——共和行要印《花魁》畫冊,保利德行要盜版《花魁》畫冊,沒印刷廠怎么玩啊?
所以無形之中,辦報紙的門檻也被抬高了。
“不如叫六路發運使司去想辦法吧。”安燾思索了一下,提出了建議。
“六路發運使司?”曾布想了想,這是個辦法——安燾的意思他明白,就是讓六路發運使去找投資。“讓誰去當六路發運使?”
“讓蹇授之去。”安燾建議道。
“他是章子厚的人啊!”曾布皺起眉頭。
安燾道:“你不給他安排則個,他就是蔡元長的人了!”
“說的也是!”曾布點了點頭,“厚卿,我們就聯名推薦他去主管六路發運司吧…借口就找配合北糧南運。”
“十一哥,高大哥,蘇大郎,黃五郎,墨娘子,咱們一起敬蔡龍圖一杯吧。”
斯時斯刻,月明星稀,涼風徐徐,開封城外,共和樓上,武好古一身懶衫,一手持著酒杯,一手攬著白飛飛的纖腰,正在向蔡京敬酒。
今天的夜宴是為了向蔡京道謝而辦的。雖然趙佶大方的答應預付100萬匹絹和135萬緡面值的茶引、鹽引,但是拿出這些絹帛和交引的確是太府寺。
界河市舶司現在不歸河北都轉運司管,而是直屬太府寺了,所以撥付本錢也得從太府寺管轄的左藏庫和交引庫拿出來。
凡是和北宋官僚機構打慣交道的人都知道,官家點頭是一回事兒,能把錢從太府寺拿出來就是另一回事兒了…而且還是一次拿出價值200萬緡的絹帛和交引,還沒有支付一文錢的賄賂!
蔡京這回的確幫了武好古一個大忙了。
有了這筆巨款,因為在滄州“違規買地”造成的七十萬緡的大窟窿算是完全填補上了。
“大郎,”蔡京滿飲了一杯酒中仙后,則是無所謂的一揮手,“你我都是自家人了,有甚好客氣的?幫你的忙,就是幫老夫自己的忙…說起來沒有你幫襯,老夫現在也當不上太府寺卿啊。”
武好古應景似的笑著,自家和蔡京是自己人了?他可是六賊之首啊!自己真的不會給帶壞掉?不行,待會兒和白飛飛牽手之后,一定要看會兒《論語》,以鼓舞正氣…
“龍圖,”武好古心里這樣琢磨,面子上去都是熱情的笑容,他現在還有求于蔡京啊,“您還記得高麗國的吳延寵嗎?”
“記得啊!”蔡京笑道,“他怎么啦?”
“他又來大宋了。”
“是嗎?”蔡京問,“老夫沒有聽說啊,難道是同文館未及上報?”
“他不是作為使臣來的,”武好古搖搖頭,“他是來海州祭祖的,所以同文館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