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九日,今天是禮部試放榜的日子。
雖然那些在開封府中有門路的舉人,在昨天晚上就知道自己有沒有高中進士了,不過匯聚在這座城市中的五六千舉人,大部分都是沒有什么門路的寒門子弟。
這科舉之路,本來就是給天下的寒門子弟鋪就的上升之路嘛!
不過天下的寒門子弟恁般之多,進士才得幾人?便是這些年朝廷取士漸寬,一榜進士數量可以多達五百多人,遠超大宋開國初期一榜不過十幾人甚至幾人的狀況。可是相應的寒門學子的數量也在大幅增加。現在光是匯聚到開封府的舉人,不包括考特奏名進士的老舉人,一榜就有五六千人之多。便是今科取士561人,也只有大約一成的中簽率!
若是算上各地參加發解試的儒生,恐怕就是十萬乃至幾十萬學子去拼561個寶貴的進士名額啊。
在這眾多學子中間,如武好文、紀憶這樣出身大都市工商之家的,最多也就是一成而已。而出生寒門或是地主之家(包括義門)的儒生,則要占到八成以上。
與此同時,科舉考試所用的儒家經義又是入門比較容易,學習成本比較低的學問。所以高中進士和舉人家的財力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特別大。大部分義門和地主之家,都能夠負擔得起子弟去修習儒學。
至于能不能中,則是五經靠苦讀,文章靠天賦。只要這兩樣都有了,就有機會到開封府走一遭了。
而且為了讓寒門儒生都能入京赴考,官府還會發放驛券,來去食宿都是免費的!
所謂沒錢進京趕考的橋段,在北宋是不存在的。
正是因為這種鼓勵寒門上進的政策,也造成了北宋官場上寒門或者來自鄉村的文官占了相當高的比例。北宋重農抑商(其實和別的朝代相比還不錯了)的國策,從某種程度而言,也就來源于此了。
和大部分舉子一樣,都來自鄉村的范之進這個時候正和黃潛善、王黼一起向著國子監行去。越靠近國子監,街上的行人就越多,到了國子監大門外的禮部試放榜之處,早就已經是人山人海了。對于這樣的狀況,開封府人王黼和已經考過幾次禮部試的范之進都已經見慣不怪了。歷年放榜的時候,往往從三更天開始,就不斷有人跑來坐守了。
哦,來坐守觀榜的人并不都是舉子,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前來榜下捉婿的官員和商家。
所謂榜下捉婿,就是倒貼上無數嫁妝,把女兒嫁給剛剛高中的進士老爺。可別以為這是個賠本買賣…那個黃榜上的,起碼都是“縣公安局長”啊!而且還有相當確定的升官前途。
不過想在黃榜上捉到一個前程似錦的乘龍快婿是很不容易的,因為真正有才名的舉人,還沒有踏進考場,就已經被人預訂了,也只有病病歪歪的大名府解元范之進沒有人要了…呃,如果他沒有大冬天的去跳漳水,沒準也能在科舉大比前就撈到一個倒貼的婆娘。
“這下怎么進得去?”福建來的黃潛善是第一次考科舉(他就是能中早中了的典型),所以看見這場面有點發愣。
“莫著急,”王黼笑道,“且看某家的。”說著他就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銀錠,吼了一聲,“可有抄名錄的?”
抄名錄也是生意啊!一般都是國子監的吏員在做。他們都是通曉文字的,有的人自己都考過科舉,抄個名錄肯定不會出錯。
而且他們也不是在亂哄哄的墻根底下抄的,而是拿到名錄后,在張貼之前抄錄下來,等著賣好價錢的——不僅有王黼這樣的舉子會買,更多的是賣給開封府內有女兒急著想嫁進士的商戶的。
很快,五張寫滿了名字、籍貫、年甲的紙張被遞給了王黼。王黼、范之進和黃潛善就尋了個茶樓,要了個小小的包間,然后就一張張展開來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王黼非常熟悉的名字——紀憶!他是禮部試頭名,也就是省元。
“平江紀憶,他在太學里就是有名的才子,而且早就授了官,去年還出使了一回遼國,現在是從九品的登仕了。”王黼用不無羨慕的語氣說,“而且他還做了章相公的孫女婿,這一回多半是能入一甲了。”
紀憶雖然覺得自己最近很倒霉,不過在更倒霉的人眼中,他簡直就是個明星一般的人物。
范之進這個時候卻忽然嚷了一聲:“怎么他也在榜上?”
“誰?”王黼問。
“武好古,禮部試第六!”
“怎么可能?”王黼認識武好古和武好文兄弟的,“你看錯了吧?是武好文吧…他是武好古的弟弟,也是太學才子啊!考了個第六名,看來也能博個一甲了。
哦,對了,他好像和大名韓大府的女兒訂婚了,韓大府可是宰相的熱門啊。”
什么!?
范之進頓時有一種暈頭轉向的感覺,他本來想憋一個進士然后投靠韓忠彥,再借著韓忠彥的勢力碾壓武好古的…原來人家武好古是韓忠彥的親戚啊!他弟弟不僅是韓忠彥的女婿,還是禮部試第六,這名次很高啊!
“你中了!”王黼這時又說話了。
誰中了?范之進連忙抬頭看去,只見黃潛善臉上都快笑開花了。
“恭喜了,茂和兄。”
“同喜,同喜。”
果然是黃潛善中了!
這時第一張名單已經被王黼看完了,遞給了范之進。范之進接過來后又細細復了一遍,上面果然沒有自己的化名范進!而黃潛善則名列第98位。
“還是沒有。”王黼又看完了一張。
范之進照例接過來復了一遍,還是沒有“范進”。
王黼這時“咦”了一聲,范之進臉上馬上露出了期待的神彩。
“米友仁也中了!308名…”
“米友仁是誰?”范之進居然不知道這個名字,他就是個苦讀之輩,不大知道書畫圈的事情。
黃潛善笑道:“蘇黃米蔡中的那個米顛的兒子啊。”
蘇黃米蔡范之進還是知道的,不過他也沒什么興趣。人家一幅字畫頂得上陽谷縣的幾千畝地了。就算讓范之進做了大大的貪官,有了錢也是去買田。
第四張名錄很快看完了,依舊沒有范之進和王黼的大名!
最后一張名錄被攤開在了桌子上,王黼和范之進兩個人頭碰頭的仔細觀看,在上面尋找自己的名字。
從名錄上的第一個找到最后一個,還是…沒有!
“唉,還是落榜了。”王黼倒沒怎么樣,只是嘻嘻一笑對面如死灰的范之進道,“且等三年后再考吧。”
今次不中,下次努力!
對于王黼這樣家里有錢,自己又是太學上舍生的讀書人而言。中不中進士,只是官能做到多大的問題,而不是有沒有官做的問題。
可是范之進不行了,中不中對他而言可是生與死的考驗啊!他現在是真正的措大,有家不能回,只能上梁山。現在落了榜,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兩條出路,要么去死!要么再上梁山…
再上梁山可不是被人捉了去的,而是自己上山去做賊的!
大好男兒,又飽讀圣賢之書,還生在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之中,怎么就沒有一點謀生的手段,只能去做賊呢?
想到自己只在去死和做賊之間做出選擇,范之進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噗通一下都翻倒在地,不醒人事了…
沒中,還是沒中…
范之文這個時候,也已經看完皇榜了。他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到國子監大門外的,在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皇榜上找了半天,沒有發現“范之文”三個字。倒是看到了和武好古只有一字之差的武好文,而且這武好文的戶籍也是開封府,年紀只有18歲,看來多半是武好古的弟弟或族弟。
他家連進士都有了,看來我家的冤情再無昭雪之日了!
在心里面嘆了口氣,范之文就轉回身往外擠了。他的處境可比范之進好多了,對于恢復陽谷義門范的興趣也不是很大。因為陽谷義門范對他而言,累贅的程度還要遠大于利益。
他爹是有官身的特奏名進士,一年有144緡俸祿可以拿,家里的戶籍也是官戶。另外,在分家的時候他家還得了幾百畝好田,其中大半還是隱田。憑著這點家當和老頭子的俸祿,范之文一家的生活水平遠比義門存在的時候要好。
唯一讓范之文擔心的是,自己如果不能在父親去世前謀到一個官身,家里的好日子,終是維持不下去的。
“又沒中,看來下一科只能去考武舉了。”
“也是啊,有個武進士總比沒有的好。”
“你們年輕有力氣,可老夫就不行了,六十多了…”
就在范之文有些迷茫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三個操大名口音的落榜舉人在議論考武舉的事兒,心中也是陡然一動。
武舉比文舉要容易一些,文舉能過發解試的,武舉的兵法、策問兩科都不是問題——這兩科其實就是在考文筆,問題只是射箭和騎馬。
而這兩科,對于年輕力壯,家里也有點余錢的范之文來說,也不是什么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