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二年,元日。
天漸漸方亮了,但是太陽卻沒有露面。這是一個陰沉沉的早晨,還刮起了凜冽的北風,風雖然不大,但刮在臉上還是如刀割一樣的疼。東華門外的廣場上擠滿了人,都是等待大宋官家現身的官員、使臣、禁軍和諸生。其中就有脖子酸痛到了發麻的蕭好古,他頭上頂著的大金冠實在太重了!而且還得繼續頂上好幾個時辰,明天還得頂著它去吃飯…
他甚至都有點羨慕自己的副使劉云了,根據傳統,劉云身穿的是比較正常的漢式官服。只是在腰間扎了一根金帶,足以一個巴掌寬,里面是牛皮,外面是十幾塊沉甸甸的純金護片兒也有炫富的嫌疑!
不過在蕭好古看來,這樣的打扮簡直愚蠢透頂!大遼國跟宋朝面前炫什么富啊?而且當年想出這個主意的人根本就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富有。
“下雪了!下雪了!”
“這是瑞雪!”
“是瑞雪!”
等著拜皇上的隊伍里突然傳來低呼聲,帶著一種驚喜。
新年第一天下雨不是吉兆,凄風苦雨,誰都不會舒服。但是下雪卻象征著一個豐年…不過這是長城以南農耕之民的看法,蕭好古這個吃齋念佛的契丹人卻是眉頭大皺。
元日的開封府如果還在下大雪,那就意味著今春的氣溫很低,北方的大草原上很可能會有一場白災(雪災)。孟春的白災對牧民而言,則是最最難熬的。餓了一冬的畜群急需進食嫩草,如果因為降雪推遲了草原的復蘇,就不知有多少阻卜牧民因為失去了牛羊而不得不在餓死和南下劫掠之間進行選擇了!
與此同時,可以到山南(燕山以南)過冬的契丹牧民也會因為氣候原因推遲北上…而他們在山南多留一日,就會和漢人多起一些沖突,若是留得太久,還有可能會誤了山南的農時。
總之,這幾年也不知怎么了,天氣越來越冷,北方草原上阻卜人的日子也越來越艱難了。而這些蠻子又不肯安安靜靜的餓死,一挨餓就要造反,一造反就怎么也沒辦法撲滅…
等得有點不耐煩的蕭好古突然問身旁立著的劉云道:“劉林牙,宋人的官家甚時候才登東華門?”
劉云扭過頭向身后張望了幾下,說道:“快了,就快來了…百姓已經快聚滿了。”
“百姓?”蕭好古也回頭張望,嚯,身后的廣場還有馬前街上果然是人山人海。“他們來作甚?”
劉云道:“來拜賀官家啊。”
蕭好古一愣,“拜完后有錢可領?”
“沒有的。”劉云道,“開封的宋人都擁戴他們的官家,我記得十幾年前神宗天子駕崩時開封百姓還日夜痛哭呢。”
痛哭?蕭好古心想:神宗不是昏君嗎?宋人哭他作甚?宋人真是太愚蠢了!這點遼人就比他們聰明,要是大遼國現在的那位明君駕崩了,除了和尚尼姑是沒有什么人會真正痛哭的…
同一時間,被潘巧蓮拖到東華門外廣場上的武好古也在心里面犯嘀咕:那么大的雪天不好好在家瞇著,十幾萬人跑到東華門外的廣場上,就是為了遠遠的拜一拜登東華門的官家趙煦,而且還是自發的…這里真的是大宋嗎?怎么有點像某個狂熱的軍國主義國家啊?
官家趙煦這個時候很可能真的變成昏君了,昏頭昏腦的一個君!雖然不舉行元日大朝會,但是天家的除夜守歲還是有恁多的繁文縟節,一會兒要拜祖宗,一會兒要拜大神,一會兒要拜太后,一會兒又要裝模作樣的讓人拜,從昨天中午開始一直忙得現在,累都快累死了。
可是再苦再累也得干下去啊!而且不僅要干好眼前的工作,還得努力制造下一任大宋官家…雖然趙煦的身體實在不好,腎臟多半也有毛病,但是他還是很努力的在后宮的美女們“牽手”,這份努力干好本職工作的敬業精神,真是值得大宋億萬子民們和后世人的人們好好學習的。
就在趙煦暗自向上天祈禱可以早一點讓后宮的某一位佳麗懷上龍種的時候,他乘坐的御輦已經到達了東華門下。
“陛下,文武百官及四方使臣、諸生、開封府庶黎百姓,已在東華門外恭候。”
知閤門事曹誦(曹彬的后人)頂盔貫甲,走到趙煦御輦之前大聲稟報。
趙煦的心神收了回來,莊重地說道:“擺駕東華樓(東華門城樓)。”
沖天的鼓樂響徹云霄,武好古原本的記憶中就聽過這段鼓樂仿佛也是到東華門前拜皇上!
這鼓樂響起,就意味著皇上要來了。潘巧蓮顯得很激動,拉著武好古的袖子嚷嚷道:“大武哥哥,官家,官家要來了!”
用得著那么激動嗎?武好古心說:別人激動也就算了,你激動什么呀?要不是陳佑文揭發得及時,沒準你就成了下一任官家的老婆了…
“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一群人影出現在東華樓上的時候,圍觀的開封百姓就開始山呼萬歲了。潘巧蓮和她的兩個“奴隸”金瓶兒、潘影兒也跟著一起喊了起來。
武好古則伸著脖子四下張望,不是在望皇上,皇上他是見過的,而且他現在站的地方距離東華樓太遠,根本不可能看清楚皇上的樣子。
他只想看看開封府百姓狂熱的模樣兒這的確有點出乎意料,現在早就不是大宋開國初年了,而是弊端顯現的北宋中后期,百姓居然還是如此擁戴大宋的官家。顯然這個大宋朝的統治,還是比較讓人滿意的,至少能讓開封府的百姓滿意…
官家趙煦看著前方黑壓壓的人群,聽著歡呼的聲音,精神頓時振作起來了。他稍稍低頭,把目光投向了靠近東華樓的百官、使臣和諸生。稍一搜索,就發現了個金光閃閃的“大帽子”,那是遼使的金冠,自從他坐上皇帝寶座時起,就一直想把這頂金光閃閃的帽子從討厭的遼使頭上拿走…這個目標,現在看起來還是有望可以實現的!
“擺駕垂拱殿,”趙煦在東華樓上站了片刻,感覺有點寒冷,于是便對知閤門事曹誦道,“宣章惇、蔡京和遼國使臣覲見。”
雖然大朝會不辦,但是遼國使臣還是要上殿面君的。況且今次來訪的遼使可不單是為了賀正旦,還負著“調停”宋夏之戰的使命呢!
而且皇城司剛剛還密報說遼國使臣昨天下午在都亭西驛里面偷了幅畫…
看來章惇和蔡京的計策很有可能會成功!要是真的能把西夏的小梁太后弄死,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這個女人是個瘋子,自打十三年前當了太后,就年年發兵犯境,可沒少嚇唬當時還是少年的自己…如果能把這女人捉到開封府來就更好了!
終于輪到覲見了!
蕭好古伸手扶了扶腦袋上的金冠,然后對身邊的劉云用契丹話說:“且去看看大宋的官家能否真的橫刀立馬吧!”
劉云笑了笑道:“多半是假的,大宋官家哪里能騎得了馬?”
逞完了口舌之利,兩個遼使就跟著前來宣召的閤門宣贊,大搖大擺的往東華門內走去。
此時此刻,章惇和蔡京二人在一個宣贊的引領下,已經走入了東華門,一邊行走一邊還在低聲交談。
蔡京說:“相公,遼使竟然把掛在都亭西驛里面的那幅畫偷走了,看來是上當了。”
章惇笑了笑:“哈哈,那武大郎還真有本事,若是遼主也上了當,那就給他的官做。”
“紀憶之也不錯啊,”蔡京又道,“把兩個遼使騙得團團轉…也該給他記上一功。”
“唔,是個能人。”章惇點點頭,“等他使遼回京就放假,好讓他全力以赴準備明年的春闈大比…若有個進士,你我便是后繼有人了。”
“哦,相公如此看重此人?”蔡京一愣,他沒想到章惇居然把紀憶和新黨的接班人等同起來了。
章惇笑道:“你我都老了,平滅西夏或許能在你我手中完成,但是恢復燕云只有留待后來人了。元長,你看如今朝中,有誰能做這后來之人?”
“令郎怎么樣?”蔡京試探地問。
章惇的幾個兒子都已經中了進士,在朝為官了。
“舉賢還是要避親的,”章惇說,“而且我這幾個犬子都剛直太過,將來做個安撫就到頭了。倒是你家的大哥兒能繼承你的衣缽啊。”
“你說攸兒?”蔡京搖搖頭,“是有點本事,可就太輕佻了…”
說到“輕佻”,章惇和蔡京同時都不說話了。官家趙煦的身體依舊讓人擔憂,而且后宮恁般多的佳麗中也沒誰懷上龍種…現在就看幾個親王什么時候能給天家生出兒子了,要不然這大位恐怕就要落在輕佻的端王身上了。
雖然端王的心思也和官家一樣,是要平夏滅遼的,但是他的輕佻本性,實在不適合統御天下,更不用說要去應付兩場滅國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