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一回到訪章府時看到的清冷不同,今日紀憶在章惇府上看到的是一派人定興旺的場面,諾大的府邸中進進出出的都是操著閩地口音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都穿上了新衣,臉上洋溢著喜慶的氣息。
紀憶知道這些人并不是上門來溜須拍馬的官員,而是章惇的家人親屬。
蒲城章家可是福建的世家大族,從唐朝后期開始就有做到了刺史一級的高官。在五代時,蒲城章家的六世祖章仔鈞、章惇的高祖父章仁徹、章惇的曾祖父章文炎都是閩國的重臣,章惇的祖父章佺和章仔鈞的兒子章仁徹又先后出仕南唐(南唐滅閩后章家投靠南唐),擔任高官。
進入了天下太平的大宋朝之后,蒲城章家的子弟們又紛紛走上了科舉入仕的光明大道,在章惇父親一輩中就出了章得象這樣的重臣,章惇的父親章俞也高中進士。而到了章惇和章惇子侄這兩輩,蒲城章家更是人才輩出,光是高中進士的就有十幾人之多!其中章惇的侄子(比章惇大十歲)還在嘉祐二年天下大魁(章惇在這年第一次中進士,因為考得沒有侄子好選擇了“復讀”)。而章惇、章楶二兄弟(族兄弟)不僅中了進士,而且還成為了國之重臣,一個獨相多年,一個則在西北督軍多年,這樣組合在大宋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了。
而在章惇、章楶顯赫無比的同時,他們的兒子們也紛紛高中進士,現在要么在開封府為官,要么在地方上任職…可真是個叫人羨慕的科舉名門啊!
今日是除夕之夜,那些在地方上做官的章家子弟大多趕到了開封府,在開封任職,或是在開封府苦讀的章家子侄也都放了假,現在全都聚到了章惇的相府。
來的大部分都是官人,可是紀憶卻感覺不到逼人的富貴氣息。寒酸當然是不可能的,宋朝實行的是高薪養廉,官員的薪俸福利很好,不需要貪腐也能過得比較舒適。但是也僅僅是舒適,達不到富貴奢侈的地步。宰執之家若是處處顯得寒酸,那就未免有故作清廉的虛偽,如果處處彌漫著富貴奢侈,那肯定就是個貪官了。
而章惇這位公認的“權奸”,據紀憶所知,卻不是個大貪官。不僅不怎么貪腐,而且也不任用私人,過分提拔子弟。除了早年間和長輩的小妾之外,在操守也揪不出什么小辮子。
當然了,士林清流給章惇扣上的“權奸”帽子也不是污蔑——人家本來就沒說章惇是大貪官,大奸臣并不等于大貪官…章惇的“奸”不在于摟錢,而在于弄權。
章惇獨相和章楶掌兵這兩件事本身就夠得上弄權的罪名了。更不用說他上臺以后不斷羅織罪名,打擊異己,使本來就有點白熱化的新舊黨爭變得更為激烈。
大宋的祖宗家法講究的是“異論相攪”和“分權制衡”。兵、財、刑、政互相分離,各司其職,各扯后腿。而章惇則大權獨攬(用宋朝的標準是大權獨攬),壞了“異論相攪”和“分權制衡”的規矩,把朝堂搞成了一言堂。
不過章惇“一言堂”的基礎也不是章家自己的實力,更不是新黨團體的力量,而是公認的昏君哲宗皇帝對章惇的支持。
昏君哲宗一心想要平滅西夏、收復燕云。自然就不能容忍一個鬧哄哄的,互相扯后腿的朝堂存在了。
實際上,章惇領導的一言堂朝廷,擴大的并不是相權,而是君權——這是因為章惇領導的文官集團沒有突破“掌兵”這個關口,沒有真正的兵權,新黨隨時倒臺,舊黨也隨時可以卷土重來。而新舊兩黨的矛盾激化,就給了后來的宋徽宗輕松掌控朝廷,并且不受任何制約的可能…所以差點把西夏滅亡的哲宗(再多活十年西夏肯定沒了)和章惇就成了公認的昏君奸臣!
呃,很復雜的邏輯。
章惇本人肯定是搞不清楚的,而且也沒這個功夫去琢磨恁般長遠的問題。在這個除夜之日,他正忙著對遼國和西夏施展奸計呢。
章惇這個奸臣可是對內對外都很奸的!
“做得好!”章惇聽完了紀憶的報告,撫掌大笑道,“小梁太后便是不死,西賊內部也少不了一場腥風血雨…說不定西賊真的就此歸順我朝了。”
“若真能如此,相公便是我朝第一功臣了!”
“呵呵,”章惇摸著白胡子,笑吟吟看著紀憶,“恢復燕云者,才是第一功臣,老夫老矣,看不見這一日了。不過你紀憶之還年少,說不定來日將兵恢復燕云者,就是你了。”
紀憶一聽,連忙起身施禮道:“下官恐難當大任。”
章惇笑了笑,不置可否,也沒有再說這個問題,而是話鋒一轉,“老夫記得你家是海商?”
“正是。”
章惇又問:“是信奉摩尼教的海商吧?”
紀憶聽了這話心中就是一驚,連忙解釋道:“我家先人為了習得波斯人航海的本領,收容了波斯的摩尼教徒,那都是唐朝的事情了,下官是不信摩尼教的…”
章惇擺擺手笑道:“老夫都知道,老夫可是福建人吶。”
他不僅是福建人,他家祖上還是閩國的重臣,海商和摩尼教、天方教的那點事情怎么會一點不知道?而且章家和紀家還有親呢,當然知道紀家有人信摩尼教了。
“你剛才說你家先人學了波斯人航海的本事?”章惇接著問,“本事如何?最遠能夠去到何方?”
“最遠能去三佛齊和天竺,”紀憶如實回道,“不過并不常去那邊。”
“打不過大食海商吧?”章惇問。
“也不是打不過。”紀憶道,“最主要還是大食海商占了地利…三佛齊以西,都是人家的地盤。就是在三佛齊國,也有大食海商的據點。”
“哦。”章惇點了點頭,又問,“那遼東、遼西和燕云沿海,是誰家的地盤?”
紀憶答道:“宋商、遼商、高麗商人都占一部分。”
章惇接著又問:“你們平江紀家呢?”
紀憶回答:“也占一部分。”
“哦。”章惇問,“那么朝廷呢?”
“朝廷?”紀憶一怔,“相公,朝廷不做海貿的…海上的事情,風險忒大,稍有不慎就是船毀人亡,純是拿命在搏富貴啊!”
章惇笑了笑道:“你當老夫要奪你家組成的厚利嗎?老夫不是這個意思,老夫想知道朝廷能不能將遼東、遼西和燕云沿海上的海商引為己用?”
“這可…不大容易啊。”紀憶皺起眉頭,“畢竟海上的事情,官府是很難管住的。”
章惇捋了捋胡子,笑道:“那你就慢慢想辦法吧…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對了,這次使遼歸來,不要走陸路了。要坐船,都給老夫坐船回來,還要分兩路,一路走黃河,一路走海上。這船,都由你家來出。這可是個機會,好好把握吧!”
“好的,下官馬上去安排。”
紀憶明白章惇是在給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這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做官也是一樣的!沒有建立功業的大機遇,靠按部就班慢慢磨勘,是很難有章惇如今的地位的。
想要早日躋薦兩府,就必須有躥升的大機遇!
章惇點點頭笑道:“也不著急,先把元旦過好了…對了,你的家眷都在平江嗎?”
紀憶道:“再下尚未婚配,老母住在平江。”
“哦,”章惇笑道,“那今晚就在老夫這里過除夜吧。”
紀憶說的“未婚配”是指沒有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小妾和家伎是有許多的,孩子也有三個了,都在等他回家吃大飯呢。
不過紀憶是不會放棄和章惇一塊兒吃大飯的機會的…章相公此舉說不定還有別的意思,他老人家可有好多女兒、侄女、孫女呢!
“大郎君,老員外請你趕緊出去迎接洛陽老家的親戚。”
同一時間,武好古剛剛送走了又一波上門送禮的訪客,正準備和新收的徒弟杜文玉探討一下繪畫心得的時候。武家的一個家仆飛也似的就跑來報告了。
果然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武好古他們家和洛陽白波武家多少年沒有往來了,現在居然一封信過去,就有親戚來串門了。
武好古對自己的女徒弟笑了笑,說道:“文玉,你先回吧…等你見過了師娘,再搬到為師這里來吧。”
杜文玉的身份可有點擦邊球的意思,名為師徒,實際上…要看潘巧蓮的意思了。
杜小娘子紅著臉蛋兒,輕聲問道:“那學生何時在登門來侍奉老師?”
她其實是杜老頭的親孫女,是庶出的,在杜家大宅門里也沒甚地位。不過也不至于給爺爺當禮物送給武好古,拜武好古為師,那是她自己提出的。她從小習畫,極有天賦,本來會成為杜家的一代造假高手,不過卻在臨摹武好古的作品時被對方的天才所折服,才有了拜師學藝的想法…而她爺爺也就順水推舟了!
武好古打量了她一眼,笑著說:“過完元日后,每日去佳士得行的大書房吧。
不過這幾日你也不能閑著,每天畫五十張雞蛋速寫。”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