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個鳥?都給灑家站好了,一個個來!”
郭京看到場面有點亂,馬上拿起“嚇人劍”揮了揮…當然是劍未出鞘了,要不然就把人都嚇跑了。
未出鞘的夏人劍還是非常嚇人的,向前擠過來的人們都止住了腳步。
郭京扭頭問劉無忌,“機宜,想買的人有點多啊。”
其實也多不了幾個…之前劉無忌放出去十本,現在約莫還有十四五個戴著大帷帽的人在跟風。
劉無忌裝模作樣搖了搖紙扇子,然后說:“呵呵,還有二十多人,小乙哥,還有幾本啊?”
“機宜,還有十本。”
“不夠分了…怎么辦?”
是啊?供不應求了,怎么辦呢?
“那就漲點兒價吧。”郭京說,“要不…賣五百一本?”
“好吧,就五百緡一本吧,想要的趕緊,再晚點就天亮了。”
五百緡一本摹本,還不是名家摹的…這要價還真夠恨的!
可是不買了吧,似乎也不行。看上醉羅漢圖摹本的,要么本人是畫師,要么背后有書畫大家。這他們而言,醉羅漢圖的原本不是勢在必得,但是摹本卻一定要得到的。
因為有了摹本,他們或者他們背后的大家,就能通過臨摹學習畫醉羅漢肉身的那種筆法畫技了。
所以這五百緡買得不是一卷摹本,而是一種前所未見的高明筆法,因此不貴。
當然了,他們也可以不買,然后再托關系從別人哪里找來摹本自己摹一份。
可是人情債就不值錢了?能掏出三百五百買下摹本的都不是普通人,得有多大的面子才能讓他們出借摹本?
“五百就五百,我要了!”
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陳佑文的長子陳珍,他的父親是翰林待詔直,弟弟又瞄準了翰林圖畫院,歸根結底還是要靠畫技吃飯的。一種新出現的高明筆法,對他們而言,簡直是志在必得。
“好勒。”劉無忌也看不見陳珍的臉,不知道他是武家對頭的兒子(武好古和陳珍也不大熟悉,聽不出對方的聲音),于是拿起一個畫軸就交給陳珍。
陳珍當然也不知道賣出摹本的是武大郎他們,因而也好不猶豫就數出六十七張十緡面值的交引。
待武好古拿過交引點驗完畢后,陳珍沒有馬上離開,而是一拱手問:“這位大官人,在下還想請教一二。”
“問吧。”
“在下想知道這畫卷的原本出自何方?”
這個問題有點犯忌,犯了東十字街鬼市子的忌。
鬼市子的賣家既然都不露真面目,那么他們賣的東西的來歷自然都有些不可說。
手里還拿著“嚇人劍”的郭京似乎不曉得規矩,當下就說:“這個啊,灑家便告訴你了,原本是從西邊流過來的…”
“三哥,”劉無忌喊了一嗓子,“這話說不得。”
“哎喲,灑家竟忘了,觀察吩咐過的…”
“三哥!”劉無忌高叫起來,郭京這下沒了聲兒。不過該說的故事,卻已經說完了。
一口一個“灑家”的郭京說得是關西口音,手中還有“嚇人劍”,而且行為舉止一看就是個廝殺漢,顯然是西軍將校。而他口中的“觀察”不必問,一定是某個大宋西軍的將帥了。被郭京喚作“機宜”的書生打扮,操開封口音的劉無忌,顯然就是“觀察”的幕僚,書寫機宜文字之流。還有一個沒露面的“衙內”,當然就是“觀察”的兒子,也是這些摹本的作者。
被西軍將校稱為“西邊”的地方,肯定不是大宋疆土了,不是西夏,便是青唐吐蕃了。
也就是說,醉羅漢圖的原本是來自西夏或是青唐吐蕃的。而書畫行的大家們都知道,畫圣吳道子當年曾經在敦煌停留了一段時間,還參與了敦煌石窟壁畫的制作,所以吳道子的確有可能在敦煌留下粉本。而這粉本也的確有可能在三百多年后從西夏或者青唐再次流入中原,并且被某位鎮守西陲的大宋西軍之將得到…
故事說完,今天武大郎等人的勾當也差不多完了,剩下的九卷摹本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賣了出去。隨后劉無忌和郭京帶著兩個仆童以及賣畫所得的價值八千緡的交引,揚長而去了。
而吳道子真跡可能現世和一種前所未見的高明筆法的出現,也頓時在本就不太平靜的開封府書畫行,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開封府衙,在一間靠近府衙大牢的耳房內,翰林圖畫院待詔直陳佑文正端著碗點茶,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個又白又胖,山羊胡須有些雜亂,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
“這畫上的羅漢…簡直和真人一樣!”白胖男子手中展開了一幅畫卷,正仔細端詳著。“而這羅漢的衣服,的確是吳帶當風的筆法,是蘭葉描。”
陳佑文品了口點茶,繼續看著那男子,“向道兄真好眼力…不知向道兄怎么看幅醉羅漢圖的原本?”
被他稱為“向道兄”的,就是武好古、武好文兄弟的父親,開封府書畫官牙,潘樓街上武家畫齋的東家武誠之(武誠之字向道)。
武誠之本人的畫技雖稱不上大家,但是因為他的祖父是北宋畫吳家樣的第一人武宗元,所以他對吳家樣是極有研究的。如果論起對吳家樣(并不是吳道子一人的畫)的了解,整個大宋國內也沒幾人可以和他相比。
“看羅漢的衣服,不是畫圣的真跡,便是他的弟子所畫…但是觀此羅漢的身軀,當是畫圣弟子所作。”
吳道子的弟子,如盧稜伽、李生、張藏、韓虬、朱繇、翟琰等人,大多也是唐朝的大家。在如今的北宋元符年間,他們的真跡同樣價值不菲。
“何以見得?”陳佑文問。
武誠之捋著胡須說:“這羅漢身軀所用的筆法看似出自畫圣,但是在形真神似兩方面,都已經超出了畫圣…顯然是青出于藍了,這樣的大畫家,想來也只有畫圣可以教出來的。”
“難道不是畫圣晚年畫技大成后所作?”
“畫技大成?”武誠之搖搖頭道,“畫圣晚年在大莊嚴寺繪制的壁畫,世間多有臨本,待詔直應該見過吧?”
陳佑文點點頭。
武誠之道:“畫圣晚年對于人像畫的功力,比之此畫差距甚遠,恐怕不是一二年間可以補齊的…因而此畫當出自畫圣的弟子。”
“那向道兄能看出是哪一位畫圣弟子做了此畫嗎?”
“看不出,”武誠之小心收起了畫卷,雙手奉還給了陳佑文。“也許是某位不知名的畫圣弟子吧?”
取回了醉羅漢圖的摹本之后,陳佑文并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武誠之看了看他,臉色突然變得凝重異常,“待詔直還有什么要吩咐的嗎?”
陳佑文壓低了聲音,說:“向道,你家有八十七神仙圖嗎?”
武誠之一愣,眉頭擰了起來,“是吳道子的真跡?”
陳佑文輕輕點頭。
武誠之奇道:“八十七神仙圖的真跡不是藏在萬壽觀嗎?”
陳佑文低聲說:“放在萬壽觀的是贗品。”
“甚底?”武誠之吸了口涼氣,胖乎乎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萬壽觀原是真宗皇帝耗費巨資修建的玉清昭應宮,是一座有三千六百多間房屋的特大道觀,但是建成后僅僅七年便毀于一場大火,僅剩下長生、崇壽兩座小殿。兩殿后來又合稱為萬壽觀,變成了一座規模不大的皇家道觀。八十七神仙圖原本就存放在玉清昭應宮中,在大火中得以保存,后又存放于萬壽觀內。
而武家老祖武宗元是北宋的吳家樣第一人,臨摹的吳道子的白描絕對可以亂真,他的朝元仙仗圖(也是壁畫粉本)就是通過臨摹八十七神仙圖而來的,兩畫的構圖幾乎完全相同,人物形象也相差無幾。而且在負責玉清昭應宮壁畫創作時還借用過八十七神仙圖的真跡作為樣本。
如果有誰能做出贗品換下收藏于萬壽觀內的八十七神仙圖,也就只有武宗元了!
陳佑文一邊搖頭一邊看著武誠之,“放在萬壽觀的是贗品。”
“贗品?誰說的?”武誠之連忙追問。他的額頭上這會兒已經全是汗珠子了。
原來是八十七神仙圖啊!
怪不得有權貴盯上武家了…可是武家手里根本沒有這幅畫啊!
陳佑文看了眼武誠之,吐出三個字:“米襄陽!”
米襄陽就是米芾!宋四家“蔡蘇米黃”中的“米”,他的字畫未必能稱大宋第一,但是他鑒定字畫的眼力和作偽的本領,肯定是天下第一的。
陳佑文頓了頓,低聲說:“米襄陽說萬壽觀的八十七神仙圖是令翁所畫。”
“這個,可就麻煩了!”
武誠之拍了拍額頭,顯得一籌莫展。
八十七神仙圖可不是一般的畫卷,而是縱約一尺,橫過九尺的大卷,而且人物數量眾多,場景宏大的巨作。除非能拿到原本臨摹,否則根本不可能作偽。
而且,即便能臨出摹本,也不可能騙過米芾…如果陳佑文說的不假,連武宗元的摹本都被看穿,天底下還有誰臨的八十七神仙圖能騙過去?
武家看來是真的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