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最佳裝幀設計獎的是…”
一片安靜中,頒獎人拆開信封,看了看,然后把頭湊到麥克風前面宣布:
“韓覺。”
音樂驟然響起。
這是韓覺今晚獲得的第一個獎,也是今晚典禮頒發的第二個獎。
最佳裝幀設計影響力相對較小,是屬于營銷號都懶得寫的獎,但因為得獎者的名字,臺下人的反應十分及時,騷動很快蔓延開去。
開場表演十五分鐘,第一個獎用了四分鐘,現在不過進行到二十分鐘而已,熱身都沒開始,第一個懸念就即將揭曉。
大家紛紛看向舞臺。都想知道,韓覺今晚有沒有親臨現場。
屬于最佳男歌手的最前排座位上,韓覺的位置正空著,但也不能肯定他絕對沒來。一張專輯,從詞曲編唱,再到裝幀,到音樂錄像短片,都是韓覺自己主導的,于是提名的范圍很廣,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他都有位置坐,現在找不到他,也不好說他真正坐到了哪里,為的就是讓大家以為他沒來。甚至他還是去年的最佳詞曲的得獎者,搞不好一直等在后臺,準備給人頒獎也不一定。
在背景音樂中,一個穿正裝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出了席位,從通道往臺上走去。
很多人認出了他是韓覺的經紀人,也是韓覺工作室的股東兼經理,關溢。
舞臺后方的觀眾里,少部分女孩子尖叫起來,讓人感覺就連關溢都有自己的粉絲了。
關溢從頒獎人的手里接過獎杯,到話筒前站定,面對臺下投來的各種目光,沒有多余的話,只是說:
“我是韓覺的經紀人。今天晚上,韓覺所有的獲獎感言都將由我轉達,以第一人稱敘述。我把它們都記在了腦子里,沒有寫在紙上,所以,等會兒如果有什么說錯的地方,那一定是我記錯了。”
臺下觀眾哄的一笑。
關溢說:“他特意叮囑過我,不要感謝家人,不要感謝評委,不要感謝公司,不要感謝所有人,因為這些人對他的成就一點貢獻也沒有。只要感謝兩個人就行了——經紀人和老天。”
下臺人一邊笑一邊在想,這句話會不會是關溢自己編的,臺上關溢緊接著就補充道:“當現代科學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這兩位還能給予我些許安慰。”
完全可以確定,這就是韓覺本人寫的了。
笑聲停歇之后,關溢開始轉達韓覺對最佳裝幀設計真正的獲獎感言:
“關于最佳裝幀設計這個獎,我得感謝裴清。認識她之后,她送了我很多有關繪畫的書,熏陶我的藝術素養,但她從不具體教我怎么畫畫,一直放任我野蠻生長,隨便我畫,然后再拼命夸我有天賦,還一直想把我往藝術屆拉。我心里很不安,跟她說算了算了。她說來嘛。我說不行。她說來嘛,畫畫多有意思,賺的錢也多。我說我不相信。
拉鋸若干年之后,她終于放棄,我心里有點失望,但是有天我突然發現,我的指甲里已經浸透了洗不掉的顏料,它們時刻提醒著我,我這雙手除了彈奏樂器寫劇本以外,還可以用來拿畫筆。她的目的得逞了。
當我回過神來,我家里已經到處都是我自己畫出來的畫。籌備專輯的時候,同事問裝幀和封面請誰來設計,我大喊‘我來我來’。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以為繪畫會分散我的精力,會讓我變得不純粹,但實際上,繪畫使我變得更豐富了。我能夠從一幅畫里看到節奏,也能夠在旋律里捕捉色彩。圖像和音樂很像,它們的表達能夠輕易地越過國界,去到文字所達不到的地方。所以當我著手設計封面的時候,很自然地把它當成了歌曲的延伸,希望能在音樂響起之前,就先一步挑選出能共鳴的聽眾。
所以我要謝謝裴清,謝謝你教我畫畫。”
關溢講完,在掌聲和笑聲中走下臺去。
今晚這場典禮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狀態。關溢在念感言的時候,表情全程不變,和說出來的內容形成強烈反差,讓人聽得專注。
大家之前也有想過,韓覺多次公開表達自己不喜歡被授獎,不在意別人的肯定或否定,所以他的致辭會不會很驚世駭俗,會不會很出人意料。要么增添話題,要么搞砸典禮,總之不會讓人猜到,平平淡淡一味求穩,絕對不是韓覺的風格。
果然,所有人都沒猜到,韓覺的獲獎感言,竟是這么得用了心。
關溢下臺之后,眾人意猶未盡,不禁暗中期待,韓覺接下來再得了其他獎,還能說出什么樣的感言。
夜晚七點三十,裴清正在美術學院進行一場講座。
作為當代藝術領域最年輕的大師,一幅畫的成交價好幾億,邀請她的訪談和專欄數之不盡,蜂擁而至的關注讓裴清嫌吵,她只挑了幾個成名前就關系好的記者和幾個很早就看好她的藝術評論家,其他統統拒絕。
這次邀她辦個講座的是母校,不太好拒絕,裴清知道自己不是那種性格尖銳的藝術家,被老院長和恩師拜托了幾下,也就來了。
講座的會場用了最大的廳,臺下依然座無虛席。大半是學弟學妹,小半站著或擠著的,是其他學校或渴望得志的畫家。
裴清出身藝術世家,從小一路順風順水,沒遭遇什么挫折和低谷,更沒郁郁不得志的經歷。如果拍成電影,就是沒什么沖突點的劇情片。唯一可以說是瓶頸的困境,也在一兩年內就突破了。一兩年的時間,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幾乎不叫瓶頸。
裴清分享的內容,大多是瓶頸期里,如何從一個技法出眾的畫匠,蛻變形成一個擁有自我風格和世界觀的藝術家。而在講的過程中,又無可避免地提及到了給予她啟發的韓覺,盛贊韓覺畫作里展現的世界觀,是相當有特色和價值的,沒能把韓覺哄騙到藝術界,實在是太可惜了。
在座的都是拜師學藝勤學苦練的驕子,對于韓覺一個外行輕輕松松就能走到他們目所不能及的山巔,心里其實是不怎么服氣的。
有學生悄悄看了手機,韓覺的獲獎感言已經轉成了文字,在微特上流傳,對于韓覺那副“我真的不想進藝術界,但奈何天賦太高裴清就是不放過我”的姿態很是不爽。等到了自由提問的環節,就舉手發問,韓覺如果真進了畫壇,而不是去弄什么流行歌曲,商業電影,他還能不能賺到這么多錢?
問題一出,其他一些學生跟著點頭,也想知道答案。
裴清掃了一圈眾人的表情,想了想,回答那個提問的學生:“你這句話其實有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問,韓覺靠畫畫能不能賺大錢。我先回答你,能。
第二個問題是,韓覺一個搞通俗藝術的,憑什么能賺這么多錢。
我一個在拍賣行工作的小姨,以前跟我聊天的時候,講過這樣一句——‘買藝術品,大家都幻想將來獲得暴利。但藝術這行當,便宜的其實最貴。’我把這句話送給你。”
學生并不惱,而是很玩世不恭地坐了下來,嗤笑著問:他那些東西也能叫藝術?
場面眼看著就要亂起來,有老師準備訓斥學生,或者快速翻過這一頁進入到下一個問題。但裴清大大方方地對老師表示沒關系,然后認真的想了想,說:“藝術界的,瞧不起搞通俗和流行的,姿態總是端得很高,無非是覺得所有面向大眾的東西,或多或少是媚俗的,對吧?”
臺下很多人默默點頭。
裴清說:“那不媚俗的我們是什么樣的?竭盡全力畫了一幅畫,覺得美得不得了,展現了美的真諦,拿去賣,但沒人買。因為你沒名氣。
經紀人說,想抬高畫價,要么為這幅畫多營銷的故事,大眾都聽進去了,那價值漲一漲,要么上了幾個新聞參加幾個節目,大眾知道了畫家的名字,價值再漲一漲,要么討好評論家,讓他們把你寫得像下一個大師,有投資價值了,價值也漲一漲。
好不容易有了名氣,畫被拍出很高的價,結果呢?錢拿到了,但畫被收藏在了富豪的書房或客廳里。這個富豪一定懂這幅畫好在哪里嗎?可能懂,也可能不懂,但不懂的可能性更大。這些不懂美的人為什么要買畫呢?可以高價賣出。可以洗錢。可以當成不落俗的禮物送出去。可以在其他富豪上門做客后發出贊嘆,可以滿足‘人無我有’的虛榮…無論哪種,你們的心血都成了工具。
這個過程,到底藝術在哪呢?
比起成為大眾的精神食糧、激發更多的人進行創作、撫慰人們生活里的痛、代替他們說出難以表達的情感、鼓勵人們更好的生活下去,難道成為有錢人的附庸、少數人的玩具更值得驕傲嗎?”
臺下學生都不說話了。
裴清喝了一口水,緩和了語氣,說:“在這個時代別說做一個藝術家了,實際上,能先做好一個人就已經夠難的了。
對于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是不是藝術,自己是不是藝術家,韓覺其實不太在意。以前我很希望他來畫畫,時常慫恿他。總共持續了兩年,最后在去年放棄,那次他畫了一幅絕好的畫,我實在忍不住他天分被埋沒,就刺激他,‘你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藝術家?’,他回答我說,‘快樂的人’,我說他搞錯了問題,他說是我搞錯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