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回到急救室門前的時候,便見到嚴時琳蹲在門口,將腦袋插在胳膊里邊無聲抽噎。
“你…別害怕。”
雖然經歷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時間回流,從新世紀回到了這個時代,但是對于今天這樣的場合,李憲兩輩子都不曾經歷過。
上輩子,作為李匹的兒子,唯一一次親身經歷和親人的分別,就是現在還活蹦亂跳的李道云。可是那個時候李憲的心情,跟現在的嚴時琳明顯是不一樣的。
家人失去李道云的時候,老爺子已經近百的歲數,人已經到了風燭殘年。那個時候李憲跟老太爺交流,想要雙方都不遭罪,那都得用擴音器。平時跟老太爺聊會兒天兒,都得自備半盒金嗓子喉寶,不然嗓子受不了。
打多少年之前,家里邊兒人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為老太爺臨終做各種工作。
而且老太爺最終的離去方式也充滿了黑色幽默;據那個時候的李匹回憶,老太爺有一天突然想吃手搟面。于是乎家就用最發得最軟最軟的面,給老爺子做了一盆。結果半年多吃嘛嘛不香的老太爺一口氣吃了半盆,晚上拄著拐棍兒遛彎兒之后回來高高興興的上炕睡覺,結果半夜打了一會兒嗝,就沒了動靜。
第二天早上起來,家人發現老爺子沒了,哭天抹淚的給老太爺穿壽衣的時候,發現老頭嘴角含笑而且掛著香油——估摸著就是那盆面條結束了老爺子奇葩的一生,吃多了撐過去的。
而且李道云那時候是地地道道的喜喪,出殯的時候孝子賢孫都不準哭。實際上想到老爺子的死法,大家伙不笑就已經給足了面子,壓根哭不出來…
這就是李憲唯一經歷過的生死。
可是現在不一樣,看著嚴時琳痛苦的樣子,李憲嘆了口氣,無聲的靠了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從小阿強的腦子就不靈光。”
沉默了許久,嚴時琳摸了摸眼淚,終于抬起了頭,“因為智商的問題,沒有哪家正常的學校愿意收他。后來阿公就找了一家教會開的小學,讓我們兄妹兩個一起上學。可就算是在教會學校,我們兩個也總會受欺負。原本阿公讓我在學校的時候護著他,可是每一次有人找茬,阿強總是第一個沖上來不管不顧的護著我。哪怕被打得頭破血流,哪怕被人教訓了一次又一次…”
看著嚴時琳顫抖著雙肩,李憲沒吭聲。
人大多就是這個樣子,有的時候不覺得什么,可一旦失去或者是將要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
“其實那時候我害怕別人說我是阿強的妹妹啊、我害怕別人說我的哥哥是個傻子。嗚…”
看著嚴時琳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李憲搖了搖頭。
正在這個時候,急救室的大門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剛還在地上痛苦不止的嚴時琳立刻站起了身,撐著麻木的雙腿一瘸一拐的跑了過去。一把拉住醫生的胳膊,顧不得滿臉的鼻涕眼淚,“醫生,我哥哥他怎么樣?他怎么樣啊?”
“醫生…”
見那醫生被嚇了一跳,李憲也趕緊跟了過去,將激動的嚴時琳拉開,用目光詢問道。
醫院門口。
看著門燈下拿著煙左右點不著,哭的撕心裂肺又一點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的老人,李道云嘆了口氣。
湊了過去,將自己手中的火機遞了過去。
十六歲,李道云在一夕之間他送走了自己的爹娘兄妹。二十歲,他親自送走了給了自己第二條命的恩師。二十四歲,他親自送走了騙來的,但是和自己相依為命的發妻。
從從最動蕩的時候一路走過來,李道云見慣了生死。可越是見慣了生死,就越見不得生死。
見到門口這心已經傷到碎了的人,老太爺的心軟了。
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嚴九抬頭看了看,見到面前人,用襯衫袖子擦了擦眼淚。紅著眼睛,將火機推到了一旁。
“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會。老弟,節哀啊。”
聽到李道云說話,嚴九一下子橫眉立目起來,“烏鴉嘴,不要亂講!肯定會挺過來的!阿強他肯定會挺過來的!”
“額…”
聽著對方話里話外的意思,李道云一愣,隨即麻利的收回了打火機,“日他娘,人還沒死,你擱這兒嚎啥喪?”
本來嚴九心就亂,這么多年的對一雙孫兒的教育,圖的就是一家人安安樂樂平平安安,可是到頭來,自己收留的孫子躺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自己的親孫女剛才…
現在,看著面前這個一口東北口音的老頭在自己面前多舌,嚴九面頰一陣抖動,別過了頭去。
“唉。”
見對方一副“老子不想和你說話”的樣子,李道云站起了身來。
“這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過我這人心善,還得奉勸你一句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凡事啊,都得忘開了瞅,敗跟自己個過不去。”
扔下這么句話,李道云拍了拍屁股,轉身走了。
醫院的門燈之下,嚴九卻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在這一刻,他有些恍惚。
幾十年不曾開封的記憶,在這一刻仿佛是被一陣微風拂過,將那落滿了灰塵的往事浮灰拂去,有些松動。
那是四十多年前?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遙遠的東北,那處低矮的山坡下面。一個用婦人襖子上那種大紅花布蒙住了臉面,端著個大煙袋鍋的男人,似乎也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
“小老弟兒,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別跟自己過不去。你姐我帶走了,山頭上吃香喝辣的少不了。我這人心善,你高低也算是我便宜舅子,留你一條狗命,趕緊滾蛋。奉勸你一句,敗跟自己過不去奧!”
看著那略微有些佝僂的背影,嚴九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喂!”
聽到背后有人叫自己,李道云駐足停下。回身,道:“嘎哈呀?”
“借個火。”
“唉我說你這人…”李道云嘿一聲,剛才自己一片好心被人懟了,心里老大的不爽。可是見對方老淚未干,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難事兒怪可憐的,也就沒計較。
拿出了火兒,便遞了過去。
面對對方主動遞過來的香煙,老太爺搖了搖頭,“你們這兒的煙一股潮腳丫子味兒,我抽不慣。我這個。”
說著,他掀起了衣服,從腰間抽出了一根大煙袋鍋。
“撲街!真的是你!這幾十年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下一刻,李道云便感覺脖子一緊。
那剛才還伸手向自己借火的人,雙手如老虎鉗一樣,卡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