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二年的五月,倫敦正是乍暖還寒時候。
往年這個時間英格蘭即將進入農忙,倫敦城街上的無業流氓都會到鄉下找點雇傭的活來維持生計。
只是此時,這座城要比往年空蕩得多。
戰爭給這座巨城帶來無數難以磨滅的累累傷痕,就像每一條街道被人踏過千萬次的糞便——你甚至不能分辨那些黃褐色的路面由什么構成。
它長得像土、看起來也像土,但它就在那,無聲也無息,就在那路旁被車轍壓彎了的青草之下、在家家戶戶門前堆高了的土壘之上。
這座城的百姓以為早已習慣倫敦的氣息,可不經意間埋在土下、擺在地上有半個世紀年頭之久的陳年老糞還是會竭盡全力將一絲一毫氣味沖破地皮的桎梏,混著新鮮的馬糞味沖入鼻間。
都鐸王室與斯圖亞特王室聯軍集結全力動員的大軍在諾丁漢郡的大敗似乎標志著戰爭即將結束。
這并不意味著百姓愿意接受如此結果,只是現實殘酷,他們毫無力量可言。
在倫敦郊外的鄉下,住著個演員叫詹姆斯·伯比奇,他曾是倫敦最好的演員,在妓院遍布、流氓遍地、寸土寸金的泰晤士河南岸經營著自己的劇場——劇院。
劇場的名字就叫劇院,建立于1576年,因為那是倫敦第一個劇場,沒有同行,只叫做劇院就能和其他妓院區分開來。
最前頭的幾年雖然沒什么好的戲劇劇本,這年頭也沒什么寫劇本的藝術家,都是些酒館里混飯的吟游詩人編著故事,再由地位極低的演員在舞臺上演出來,但勝在新奇,生意很好。
說到底還是多虧了沒有戰爭的福,中世紀的戰亂在英格蘭已經結束了,人們閑著沒事干,生孩子、種地、養羊之余,有時間琢磨空虛的精神世界需要如何滿足。
靠著劇院與極好的演出天賦,詹姆斯先生賺到不少錢,不過人們看見他賺到錢,心思便都活泛起來,這幾年像什么‘玫瑰劇場’、‘天鵝劇場’都冒了出來。
不過即便如此,他的劇場依然是人們口中的‘老劇院’,到如今維持還算不錯的經營狀態已經有八個年頭,深得人心。
“明軍進城那晚我就在劇院,誰都知道倫敦守不住,女王殿下都去了北方,但是舍不得呀,老劇場是我的心血。”
這些日子天總是陰沉沉的,即使在午后也沒多少陽光,詹姆斯坐在門口院子里的樹樁上,一手在身前扶著伐木斧、一手夾著牧野煙撐在腿上,道:“最后還是沒了,明軍和守軍在北岸打得不可開交,南岸的流氓在妓院門口洗劫賓客,還有人闖進劇院搶走新訂的戲服。”
“所以威,你叫什么名字?對,威廉。”
詹姆斯抬起夾著牧野煙的手向前指著站在院子里的年輕人道:“你因為在貴族的土地上打了一只鹿而跑到倫敦避難,可真不是個好主意。”
“沒有演出也沒有雜活,明軍只準許有用的人在城里,我們這些演員都被驅逐出來,你可以暫時在我這住下,但恐怕我沒辦法留你太久。”
詹姆斯說著輕敲了敲屁股下帶著毛刺的木樁,慘兮兮得笑道:“我就是想要這棵樹才買的這房子,如今房子還沒修好,樹卻沒了。”
名叫威廉的青年看著那棵樹,心想這一定是一顆上百年的老樹,他甚至沒法去猜想這棵樹過去究竟有多高,但現在這棵樹沒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樹樁。
他抬眼向詹姆斯身后的房子看過去,那是一棟標準的舊貴族石制宅子,有寬闊的花園,外面有幾間漂亮的仆人屋子與馬廄,看上去主宅的翻新工程正在繼續,三層小石樓朝東的半邊窗戶都用上了玻璃。
西邊的屋子則依然用著老式的木百葉窗。
威廉從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一路走到倫敦,見過太多這樣的房子。
正常居住的豪宅幾乎是這一百年才出現的,過去貴族們今天明天打生打死,都要住在軍事堡壘里才感到安全,也就這百年間國內日趨和平,養羊剪毛又成了有利可圖的生意,這才有了像樣的房子。
不過蓋房子是件難事,和賭博、煉金術、訴訟、奢侈一樣,都是敗家之上選、無后之良方。
修到一半停工的房子非常多,修著修著打仗了、修著修著沒錢了、修著修著人死了、修著修著主人去法國避難了…留下些修一半的房子,倒也不影響居住。
就像如今詹姆斯的房子,上下內外看上去有十二三間屋子,還打算在外邊修走廊,走廊是英格蘭建筑業最新的潮流。
在這潮流出現以前窮人是不分房間,一間屋子有客人就是客廳、要吃飯就是餐廳、要睡覺鋪上干草就是臥室。
富人則是有好幾間屋子,有吃飯的有睡覺的,明顯檔次就高。
如今人們生活富裕起來,也就對有了需求,所以必須修走廊、把屋子分隔開。
像這個院子,就明顯是過去貴族的宅院,否則普通人沒閑心在房子外布置花園、更用不上這么多間屋子來招待客人。
威廉問道:“為什么要砍樹?”
“木材廠的趙恩在收購。”
威廉對這個晦澀的名字感到疑惑:“趙恩?”
“對,以前他叫約翰,明軍入城時女兒在城內,后來給明軍做棺材,讓人給他改名叫趙恩,叫趙恩好啊。”
詹姆斯這句稱贊從語氣上也稱不上多真心實意,但確實有些羨慕:“其他地方也在收購木材,但那些人都用便士結算,只有趙恩能弄到通寶,大明的錢。”
威廉聽著皺起眉頭,語氣上不由自主的帶上一點鄙夷,不過剛開口就很好的被掩飾了,道:“大明的錢,他們從遠處來,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打退吧?他們有什么法理。”
“法理…威廉還是法國人呢。”
詹姆斯帶著嘲弄地笑了一聲,道:“當然是征服者威廉而不是眼前的威廉·莎士比亞。”
“我知道,你在信上說這次來倫敦不單為了避難,也希望闖出名聲得到貴族相助,給你父親申請紳士稱號,所以女王向北逃跑令你氣憤。”
“但說實話,我認為大明人恐怕不會走了,如果你堅持想要弄到勛章,最好想辦法讓大明的軍官接受你。”
詹姆斯熄滅了煙,攤開手道:“我有個侄子住在溫切斯特,所有人都被明軍發給田地,很多人為此加入明軍的部隊,各地都有叫普利營、溫切斯特營、巴斯營、約維爾營的新兵在接受訓練,他們比你想象中兵力要充足得多。”
威廉深深吸了口氣,緩緩搖頭,他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最后只能皺著眉頭看向遠處的花園,長長嘆息道:“反正現在我也回不去,我可以給你當園丁,就算你不需要打理花草,砍樹時有個幫手也總比沒有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