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二年四月吉日。
北京城百姓以黃土墊道、凈水潑街,端著鳥銃全副武裝的錦衣衛與武宦官列陣出警封鎖正陽門大街,兵陣從紫禁城一路向南排至天壇,萬歷皇帝引領群臣步行至圜丘舉行雩禮,為百谷祈求膏雨。
祭天結束,皇帝并未如常返回宮禁,徑自帶隊入太廟,將二十四架皇室儀制的輕重蒸汽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太廟三大殿前的空地上,是萬歷送給列祖列宗的禮物。
一次不在皇帝日程安排中的祭祀太廟,萬歷端著東洋大臣陳沐寫過朝廷的書信,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激情四溢地宣讀著,向明室十二位先皇宣告第一次天下諸國大會將在不久的將來于墨縣朝天宮舉行的消息。
陳沐在四個月前就向朝廷寫了一封信,提起到他準備組織的諸國大會,朝廷也給東洋軍府發去同意舉辦的書信,不過勛貴朝臣、六科六部、內閣皇帝都對這事并不在意。
回信也是不咸不淡,整個朝廷的態度類似于:你說辦就辦咯。
令陳大帥極為蛋疼。
人做事,做好事做壞事其實都不難,唯獨難在拿捏尺度。
陳沐所做的一切,并非為讓大中華稱王稱霸,而是為了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后輩子孫能挺起胸膛做人。
不愿遭逢戰敗、不慘遭殺傷。
憑此代非凡國力,連戰連捷,打的是人人挺直脊梁,可到末了又是誰都不在意海外諸國了。
這還不是最讓陳沐難受的地方,最別扭的是這局面正是他一手塑造,四洋軍府為他力主建立沒錯、北洋軍也是他一手操練,把敵人打個七零八落,國內的朝廷又如何能重視起那些對手。
換句話說,那些對手在這個時代真的值得朝廷重視么?
正如皇帝派去白山城的小宦官記錄的那樣,服蘭喜在陳沐早年向南北講武堂的通報中為堂堂西土大國,到末了被陳九經割據裂土。
陳九經在朝臣眼中是何等人物?生父陳璘為南洋軍府大臣,義父陳沐為東洋軍府大臣,可撇去家族,自東洋大西港起船之時,有官無爵,不過區區白山參將,兵不過兩衛、將不足十位。
如果不是陳沐把戰報發回去,白山營于服蘭喜戰例甚至不值得被記載,更不值得為人所知。
于朝臣眼中,所謂之域外西土大國,比擬呂宋、艾蘭之類,尚且不足…至少如今讓萬歷冊封其國王黑三兒為王,絕不會賜其朱姓。
呂宋王好歹還叫朱萊曼、艾蘭王好歹叫朱曉恩呢。
你服蘭喜國王叫什么,官方實錄里名字叫黑瑞三、兄長分別叫佛朗素娃二、詐力九,父親叫黑瑞二。
擱在實錄里勉強七句話講完所有故事,基本上跟土蠻汗一個社會地位。
倒是西國王費老二在實錄里配得上有姓名,在南北講武堂的戰例中被大肆渲染為西土神君,其麾下精銳在亞州令北洋旗軍折戟千余,人送外號西方順義王,厲害的緊。
至于其他人,真沒誰能被瞧得上,反倒還不如林曉在大明的地位…不是參加林來海戰的那個林曉,是活躍于南亞大陸率領部眾堅持與西班牙打游擊的民族英雄林曉。
勞塔羅這個名字僅在早年實錄中存在過極短的時間,后來史官受命將勞塔羅出現的地方統統更為林曉。
與之對應的是林來海戰的記錄也被更改,那個跟隨在將軍林滿爵身旁的祖侄一切存在于官方史籍中的記錄被統統抹去,只有早年成書流傳于閩廣、南洋一帶的話本里還有林來五虎之一林曉將軍的事跡。
不過這些記錄也不必多慮,因為那些話本里同樣記錄了兵船炮戰之時水兵向龍虎道君木像虔誠祈愿,把敵艦用厭勝之法爆炸的故事。
沒人信的,當不得真。
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林曉,他是大明治下的南亞智利一帶阿勞坎部族的首領,年輕時做過西軍俘虜,明世宗嘉靖三十三年逃出率領部眾掀起長達三十年的起義之路。
人們說他極為長壽,且面容年輕。
有大明亞州宗室大學專習文藝的周藩奉國中尉朱安埅在其練筆之作《滄海集》中專有一篇提及林曉,說是在萬歷十一年曾見過林曉,那時的將軍年有六旬,漢文出眾、出口成章,仍似壯年毫無老態,時人稱奇。
鑒于如此,陳沐才在萬歷十一年末趁著給皇帝拜年的機會,再次提及遣人入東洋軍府接任大臣,并細細分析由大明舉辦天下諸國大會的好處,這才使得皇帝在萬歷十二年春郊祭祈雨后進入太廟。
陳沐的這份長信極為用心,因為他很清楚單憑威脅,不能讓朝臣、皇帝對天下諸國的想法像他一樣感同身受,因為這份威脅在目前是確確實實不存在的。
還有誰能威脅得了如今的大明呢?
在信息溝通靠跑、制作兵器靠手,生產力較為低下的時代,這世上對中原王朝能產生威脅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原王朝本身。
除此之外,放眼四海八荒,無可攻摧之矛,無可抵御之盾。
那時候的明智之士,可定下數百年國策而不壞。
但當戰艦、電報、機器成為主導世界的力量,世界的運行速度變快了,縱然有再高深的智慧,也很難觀望到未來五十年甚至百年的情況。
如今的大明,正面臨這種情況,他們在以最尖端的舊時代人才,去推動一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新時代發展。
人們在外來威脅中張開了眼睛,用更加審慎的目光看過了整個世界每個角落,最終發現除了黃金白銀外還是沒有什么有趣的東西。
像三寶太監下西洋時一樣,整個世界依然一片蠻荒,難得有那么一兩個能被大明看上眼的國度,也不存在無法調和的利益沖突。
人們幾乎解決了這個時代所面臨的所有外部問題,對朝廷來說這個世界再一次沒有什么新鮮事了,我們仍然是舉世無敵的天朝上國,我們依然要專注自己本身。
讓外面的邊鄙之地依然處于蠻荒里吧,能為朝廷賺一些錢,就足夠了。
但陳沐不想這樣,為此他著實下了一番苦工,這一次不是威脅、也同樣不是利益,而是一個更加遠大的愿景——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