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看上去心情不錯,書房窗戶支開半扇,映著府后竹林,墻上壁掛水晶燈罩做出磨砂,發出微弱亮光,映出戶部尚書王國光掌中煙斗緩緩燃燒的煙霧。
在陳沐眼前,桌案上擺著層層疊疊三四十冊書目,為王國光執掌戶部與侍郎李幼滋等人合力編撰的嘔心瀝血之作,名《萬歷會計錄》,包容整個帝國財政的秘密。
“這套書以地域,先全國、后以省冠府,以府冠具;以數額,以總數冠分數,以分數合總數;以收支,先全國田糧舊額歲入歲出總數,次省府州縣分數,次邊鎮餉數,次庫監,次光祿,次宗藩,次職官,次俸祿,次漕運,次倉場,次營衛俸糧,次屯田,次鹽法,次茶法,次錢法,次鈔關,次雜課。”
張居正收斂精細修剪的胡須對陳沐夸獎道:“王公編修此書,當得此代奇偉功業!”
“當今只差一步,海外各地情形、物產物價,這就不能依靠王公,朝廷還需仰仗靖海伯。”張居正說著轉身從桌案摸出兩本書向陳沐的方向輕推,道:“我太祖皇帝曾言,民商工農賈子弟多不知讀書,宜以其所當務者直辭解說,作務農技藝商賈書,故命儒士做了這些書。”
陳沐微微垂目,張居正推過來的兩本書名叫《商程一覽》與《水陸路程寶貨辨疑》,這兩本書他知道,幾乎是國中的行商手冊,甚至視為明代商人教科書也不為過。
但是…陳沐面露不解,詫異地脫口而出道:“太祖皇帝,不是重農抑商?”
張居正瞟了陳沐一眼,面無表情,待轉向王國光時才露出笑意,沉寂片刻甚至讓陳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這才轉過頭來道:“朝野之間,凡事必尊祖宗之法,你知為何?”
“天下戰亂之際,我祖宗起兵北逐元寇,光復中國,生民飄零之時,人丁凍餓,田尚且不敢耕作,即便重商,又何來財貨?天下初安,祖宗即鼓勵商賈,但這并非你說的重農抑商或重商抑農,是因早先重商則傷農、而后重商可利農——所謂祖宗之法,便是如此。”
陳沐連連點頭,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緊跟著他說道:“閣老與王公放心,編海外會計錄,就由北洋軍府代為完成,分至西洋、南洋、北洋,為期五年,五年內將寰宇諸國物價摸清。”
其實張居正說的道理對陳沐來說沒什么受教的,真正讓他感到受教的是朱元璋、是掌權者所做之事的出發點與心態——有些人恣意而為,而有些人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政策上的權宜,并且能做成。
“稍后專有一套用于北洋的電報密文交你,工部電報還有些事,晚些時候再說。”張居正緩緩頷首,探手對王國光道:“還請王公繼續說吧,靖海伯精于財務,或當有謀國之見。”
陳沐并不這么覺得,他攤開萬歷會計錄在桌上,分外乖巧地坐好,等待王國光說出下文。
“老夫編去歲賦稅,以河南、陜西兩省,與南直隸為例,稅法本色折銀一事,戶部諸曹曾議,以為全國通行錢法本色可折銀之后,應當是邊鄙之地折銀少,仍上本色;富貴繁華之初折銀多,少交本色。”
這里的本色指的便是所謂的實物稅,陳沐皺起眉頭,瞄了一眼張居正,發現他同自己表情一樣——難道不該是這個樣子么?邊鄙之地哪兒來銀子?
“恰恰相反。”
王國光搖頭,抬手指向桌上書籍,道:“去歲,折銀最多之地為陜西,其次山西,再次河南,余集諸省交解賬目,觀之情形甚為疑惑,折銀價高低不一。以河南為例,其省中有二縣受災,運糧四千二百石,其中三成折色,整個河南的賦稅,折銀四成之多,陜西則高至五成。”
“在江南,折色僅為一成。”
戶部尚書放下煙斗,抬起一根手指道:“收賬目、召官吏,與同僚多般議事方知,江南商貿繁榮,百姓多種絲綿,米價也比北方便宜,他們更樂于交本色;而北方諸省以農事為生,邊鄙窮困之地,百姓耕作稍稍受災,則本色則不足交付賦稅,便要折色。”
沒有問題啊?
張居正點頭道:“這正是讓北方百姓更加便利,其地米價糧價更高,折銀有利百姓。”
“但過去民解民運,賦稅難急在糧長;如今官解官運,賦稅難急全在百姓,貪、扣、剝、耗,四急之下,本應交銀一兩、朝廷也只能收一兩,當然實則戶部只能入帳見不到這一兩銀,但百姓卻要費二兩甚至三兩才能交上,此則為重稅。”
“百姓越貧困,越需折銀上稅,越折銀上稅,則越貧困。”
“單單如此,還不是問題所在。折銀依賴商賈、地主那些富貴之家,主要為糧商,待到官府收稅則糧價變低、傷及農戶;收完稅糧價漲高,再傷農戶,這是平時人心趨利,天性使然。”
張居正的眉頭皺起來,王國光卻沒有停下,他的語調更為沉重。
“待到亂時、戰時,商賈、糧商乃至飯飽衣足的尋常之家,凡有金銀者,必要屯銀傍身以避宗族之禍的閣老。”
作為大明朝首屈一指的財政家,戶部尚書王國光仿佛穿越時空看到數十年后的情景,他的語氣緩慢而憂慮:“市面銀少,銀貴糧賤,天下各地富人少窮人多,交上稅者少欠稅者重,凡有內憂外患,國朝用兵需銀糧,可銀兩不足用,再束手無策…”
“對外束手無策便要加派稅餉,加練兵餉、加用兵餉,百姓本已交不上稅,便要落草為寇。”
陳沐突然全明白了,他接過話來,道:“落草為寇,朝廷便要再向內用兵,加派剿匪餉,朝廷但凡還有一條生路就不會這么做,但內憂外患已再無其他辦法;朝廷但凡給百姓一條生路,他們都非但不會落草為寇,還要助官府擒拿,可一旦百姓都落草為寇了,再征剿餉,則只能破門敗家,剿出更多匪來。”
陳沐的話不但令張居正側目,還讓年邁的王國光為之驚訝,張張口險些說出不出話來,頓了片刻與張居正交換眼色,這才啞然失笑道:“靖海伯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只交不上稅,不至如此,即便真如老夫所言,休養生息幾年,到時官吏才俊會有更好的稅法,南倭北虜亂了這么多年,起于我輩平于我輩…呵!”
說到這,王國光看著陳沐,眼神頗為嚴厲,帶著提醒的意思道:“此時此刻,不正是在完善稅法么?”
一貫遲鈍的陳沐腦袋轉得飛快,硬是半天才弄懂戶部老爺子突然這么嚴厲做什么,稅法是張居正定的,他這話里話外說稅法會亡國,難道不是在說張居正有問題?
不過他的表演才能在此時起到了大用場,他裝作沒看見王國光的提醒,一臉陰沉的緩緩搖頭,道:“不是稅法有問題,稅法什么問題都沒有,在貨幣,在銀,也在財政運輸。”
“哦?”張居正的眉頭依然沒有舒展開,他也在腦中飛快推演局面,事實上他根本不在乎陳沐是不是覺得稅法有問題,隨意道:“靖海伯暢所欲言。”
“國朝世面流通銀兩,錢法銀兩與銅錢并行,但銀不在朝廷鑄造,多為海外流入,難以調控,因此朝廷對抗風險的能力低;財政運輸也是如此,征得銀兩不在國庫,不論本色還是折色,各省征得、各省自行輸送使銀使糧衙門,銀糧不經國庫統一管理,不利權力集中,財政因而混亂。”
“并且朝廷有兩套財政,中央與地方,十萬戶之邑僅數名官吏領取俸祿,助他們管理地方的皂吏皆為地方自行招募、自給火耗,既不利集權也不利財政更不利吏治。”
“事發突然,后生晚輩沒有準備,姑且妄言幾句…閣老,咱大明朝,是不是可以設立銀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