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自福建、浙江、湖廣發漕糧十二萬石,隨南洋輸糧七萬石,經海運輸往山東即墨遇颶風,覆漕船九艘,失米八千七百石,死兵五十四人。”
“戶科給事中、巡倉御史還有山東撫按都上書陳海運不便,應廢止海運,重輸河道。”
張居正說著將目光轉向吏部尚書張翰,臉上帶著些笑意道:“南洋的陳帥,則言辭堅決地反對河道漕運,認為海運不能停。”
“若單單是些御史、言官,仆不去看也無妨,他們的言語未必有甚見地;但山東撫按傅后川也反對海運,他做過淮揚海防兵備,從兵事上、損耗上,言辭誠懇地認為國朝不能偏用海運,且尤其提起陳帥,山東撫按對陳帥心有不滿呀。”
張翰老爺子本身是沒有做吏部尚書資歷的,因而任事處處小心,此時見張居正提起陳沐,又提到山東撫按傅希摯對他不滿,雖不知是因何不滿,他還是說道:“后川先生有賢名,學生想來必有他的看法。”
張翰今年六十有五,須發白了腰板勉強著才不佝僂,面上生出老年斑,官居吏部尚書,朝廷六部一號長官,就這,張居正當面也得自稱學生。
君不見連顧命大臣高拱都被排擠出內閣,遠發南洋還是朝廷施恩,雖然說對張翰來說如果不是上了歲數,去南洋沒準比在京師過得還舒服,畢竟陳南洋對老爺子是執子侄弟子禮的,但這也要看朝廷到時候派不派他去呀。
人家能去南洋流放,那是因為人家是高拱,別人能一樣?
“子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張居正這么說著,心里卻很受用,此人受他提拔,知曉念他的好處,他說道:“傅后川之議,一在陳帥四下開戰,南洋諸國多受盤剝,與西夷作戰,東面又駐軍五島、苦兀,朝堂大臣都很擔心戰火燒到兩京一十三省,過去大明在海上,沒有這樣的先例。”
“一旦偏用海運,如有朝一日海戰受挫,海運行不通又疏于漕運,南糧北調即破,朝廷難矣!”
“二來則擔憂疏于漕運,河道不疏,連年決口賑災又是一筆支出。”張居正轉過頭,就見戶部尚書王國光也連連點頭,“想必汝觀也是這么想的。”
王國光頷首道:“還有漕運的一點好處傅后川未說,數百年漕運河道上下,十幾萬張口等著吃飯,沒有漕運,他們就活不下去。”
“陳帥也說到此事,不過他覺得此非壞事,海運一年即使遇到颶風,輸十九萬石損尚不值一萬石;倘漕運十九萬石,漕陸齊走,時日比海運久月余,損耗亦比海運遇風重二十五成,途經各縣征發徭役,苦役者數萬還要耽擱農時,一出一入半數糧草皆被損耗。”
“且他認為,海運遇風,是漕船水手不熟風浪的緣故,來年早發,則可避過風浪,長此以往,必敦促國朝造船、海事有所長進。”說到這,張居正笑著說了句題外話,道:“去歲,我大明海軍御敵于海上五千里外,于關島大挫西夷,海軍大有用武之地啊!”
去海五千里什么概念,如果道路都是直的,從北京到廣州府才四千五百里上下,不用朝廷支援、不用輜重損耗,在五千里外打一場交戰兵力上萬的戰役,天方夜譚般的事情。
王國光是傳統儒士,喜仁政勸善政,別看陳帥年年給戶部輸金銀,但這種綁著大明稱霸的做法也不是很得他心,尤其最近助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受到阻力頗大,讓他搖 頭感慨道:“陳帥心狠手辣,目光也屬常人遠不可及!”
在張居正話里,陳沐里里外外沒提到那些指望漕運吃飯的人今后若沒有河道輸送,他們怎么辦。
漕運上下是不干凈沒錯,但那不干凈的不光是官,還有民,更多的民,十幾萬張嘴才能幾個官?河道左近都是天下最好的田地,老百姓才能有上幾畝?
他們沒田地的,那些地方隨處可見都是佃農,哪個大戶家里也不缺幾個佃農,連佃農都當不了,一年到頭河里摸魚能養活家人宗族?都靠著漕運過日子!
整個朝廷哪個官不知道漕運壞透了,戶部哪里吏員不知道漕運兩石才能輸京一萬?
漕運所過之處,苦役甚重是不錯,但途經之地苦役半月就管半月的飯,忙完了還能帶一石半石的口糧回家,就算沒給糧還能免些賦稅。
人人都知道,誰能真狠了心提廢徭役的事?
每年運十萬石虧五萬石,兩岸百姓能有一兩月果腹,朝廷寧愿認虧。
治政,說得玩的?
尋常人家連十個人都管不好,一任知府卻要顧及十萬人幾十萬人生老病死,能不把人害死安安穩穩過幾年就已經很難了,還談什么長進——無稽之談!
王國光可不會若認為陳沐這種官居正一品的右都督,能弄通海運卻不懂這道理,他認為陳沐只是不在乎。
所以說帶兵的心狠手辣。
張居正呵呵呵笑了,他心里跟明鏡似的,不能再清楚了,南洋那位大帥他就是不懂。
“那是一味虎狼藥,單服是要人老命,加以調劑卻也可藥到病除。”
張居正太明白了,陳沐一年要給他寫多少封信,榆林驛新入職的驛卒單憑從他那把南洋軍府發來急件送進首輔府上,六個月就能像三品大員一樣跟游七稱兄道弟。
如果把陳沐每封信里的奇思妙想比作男子,那就缺胳膊斷腿的宋玉潘安。
陳沐嘴里就說不出壞點子,各個都是極具長遠目光的治國良策,但張居正要真按陳沐說的干,自太祖皇帝逐前朝元寇于漠北,延續二百零六年,至今正顯中興之態的大明朝最多三年就能被他摧毀。
“各有各的說法,仆以為今后減漕運糧,亦運糧,漕糧活人、海糧補給,即使有日黃河決口漕糧不行,尚有海糧;有人海戰受挫,國中也有漕糧,且海糧不論如何都要送,南洋陳帥已派人與占城、大城兩國交涉,以棉布、硫磺、珠貝等物換購糧食,這是要走海運的。”
張居正喜歡南洋軍府,因為他足夠激進,并且任何建議被自己否了都不著急,這種不著急體現出一種官員之間少有的自信與信任,他自信自己提出的利國利民,也信任張居正會在合適的時候做出正確選擇,因而僅僅把事說清,從不說怎么辦或要何時辦。
他只說一點,只說或許可以這么干。
最關鍵也是最重要的還是他足夠激進,任何時候朝堂遇見懸而未決的困難,只要從廢紙堆里收拾收拾陳帥寫過信,拿到朝堂上議一議,讓陳帥挨頓罵,張閣老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都會同意的。
連張閣老都因為陳帥而顯得溫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