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五年,正月十四。
徐爵沒說假話,皇帝賜給他這個宅子的地段是真好,從開燈市夜里他就別想睡覺,隔著一條街就是鬧燈會的,動不動煙花就往天上竄著炸了,整夜都是那些包下宅子的達官貴人飲酒笑鬧之音…一年到頭官吏就這個假最長,陳沐也不想掃人雅興。
但他真沒辦法,平時他聽炮聲聽得挺來勁的,但就睡覺的時候,他受不了。
正月初十定國公徐文壁包了他家外頭的宅子,他都沒要錢,二半夜徐文壁的傻兒子在房頂放了個大炮仗,炸得漫天開花,睡得正香的陳沐從廣州府南門外夜戰被倭寇炮擊的噩夢里驚醒,抱著顏清遙一個勁兒往床底下鉆,好半天才清醒。
第二天按市價,從定國公府提回一夜四百兩銀子的租金。
從初八到正月十三,連送帶租,外頭的宅子給他帶來四千三百兩銀子的收入,沒辦法,有的人就不按市價來。比方說昌平做煤炭買賣的豪商杜高,人家開口就要兩千五百兩銀子租一夜,你說四百兩人家出價兩千八百兩,就要租你的樓。
租完了還發請帖,請陳將軍務必賞臉。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皇宮,那就是個大篩子,任何事都瞞不過有心人。
在陳沐想象中勸說隆慶皇帝向萬全都司派遣內官并分賬是件很困難的事,卻沒想到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皇帝眨眼就答應了,而且非常明確地告訴自己,他很缺錢。
如果照陳沐原先的看法,皇帝缺錢挺好的,但現在不一樣。
當他身處這個時代,作為拱衛皇帝的大將而出鎮宣府,他侍奉的皇帝非常明確地告訴自己他缺錢,陳沐認為這是他的恥辱。
是的,當困頓驅使他的皇帝不顧臉面地坦言自己很缺錢,陳沐認為這是整個大明帝國皇帝以下每個生活富足之人的恥辱。
是高官貴人以千金萬銀相互饋贈,當名相良將斥資千金購名姬美女玩樂,他們是恥辱的。
是揚州豪商登上山巔灑下金箔以賽風,當京城美婦爭戴穿誥服置酒燈市,他們是恥辱的。
也是當陳沐想到自己衛港里埋著十幾萬兩白銀,他的皇帝卻因缺錢而發愁,這更是他的恥辱。
在封建時代,這件事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以他的動作很快,書信在年前傳送宣府,大年初二京師街上就已有精挑細選能說會道的軍余走街串巷,帶著驢車挨家挨戶推銷蜂窩煤與煤爐,并拿下訂單。
這對京中原本固有的煤炭生意沖擊可想而知,他們哪兒知道什么是推銷、甚至什么是營銷啊!
所以名叫杜高的商賈找上門來,別無所求,只希望陳沐能給他們留一口飯吃。可以想象,洽談非常愉快。
煤爐分五錢銀、一兩銀、三兩銀三種,蜂窩煤定價千斤一兩八分銀,順天地界原有的煤商,陳沐直接把制煤方法告訴他們,他們則在蜂窩煤與煤爐印上合興盛三字,每賣出一千斤,萬全都司抽六分銀。
“你不怕他們黑你的錢?”
鎮朔將軍府邸外臨街觀燈樓上,徐爵小聲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們能賣多少煤?”
“那是內官的事,陳某只需要相信內官能拿到順天各個城池、交通要道運煤驢馬車的進出登記,這事倘若徐兄去辦也是輕而易舉的吧?”
陳沐拍腿仰頭提壺飲下烈酒,伏身憑欄遠眺天邊黑夜里炸開絢爛煙火,大笑道:“當然也可以為了躲抽分押著煤車專走深山老林,他們要真這么賣力,陳某也認——我就沒想過銀子這么容易掙!”
“這話應當徐某說吧!”
徐爵撇嘴,對陳沐道:“你那手到底是咋生的,干爹說你就給人家一個奇形怪狀的破鏟子,人家就得為這個一年給你少說七八萬兩。”
“你也算是奇人了,先前你在京城底下放炮,干爹說你要是文舉人,就該做工部侍郎;這會可好,游七你認識不?張閣老身邊辦事的,前幾天哥哥跟他喝酒,說你比張筆峰還聰明呢。”
張筆峰,是現在京師掌管全國錢糧的戶部尚書張守直。
“喲,這可使不得!”陳沐笑笑,調侃道:“陳某何德何能,這幾分小聰明要在張尚書那位置上,是要禍國殃民的…話說回來,兄長哪日有空,就在這觀燈樓,小弟做東,老兄做個中人引薦那位游老爺,如何?”
徐爵笑笑不說話,推開身邊陪酒的美婦,邁步走到前頭,不回答陳沐的話,道:“禍國殃民,倒說的是,你萬全都司什么都不用干,就靠幾個內官兒,年前年后幾日里就把順天煤價抬高八成,百姓不知道就罷了,知道怎么回事是要戳你脊梁骨罵的!”
“外行兒了吧!”
陳沐學著徐爵的口氣笑了一句,攤手給他算道:“過去燒煤餅,五口之家燒水做飯,刨去木炭、秸稈,普遍要用四五百斤煤餅往上,算銀四分;如今燒煤球,一樣的消耗,只需二三百斤,算銀三分上下。”
“你以為在陳某賣煤球這事里受害的百姓,不是,百姓得利、陳某得利、內官得利、陛下得利,你知道誰虧了?”
徐爵被陳沐說蒙圈了,胖臉皺成一團,琢磨半天對陳沐道:“你把本兒弄低,花錢更少,用的更久,那誰也沒虧啊,誰虧了?”
“豪商虧了,就是前些日子送上門來從陳沐手里拿煤鏟的那些人虧了。”
“不對!”徐爵十分認真,并有抓住陳沐紕漏的快意,道:“你算錯了,你說了,過去煤價千斤一兩,煤商能賺一二分,現在煤價一兩八,就算你取走六分,他們卻也能賺四五分,商賈沒虧。”
“但也沒賺啊!”
陳沐笑笑,仰頭看了很久的煙火,才幽幽道:“百姓用的煤球總數少了,會少一半。他們都是聰明人,現在以為自己賺了,將來發現自己沒賺,沒賺就是虧了。”
“以后戳陳某脊梁骨的絕非百姓,是這些人,名號我都已經替他們編排好了——陳扒皮!”
徐爵癟癟嘴,被陳沐噎著好半天沒說話,末了才道:“游七可不喜歡見生人兒,算了,要別人也就搪塞過去了。他喜歡見生人,但我才不給你當中人,除非…咱錦衣衛的弟兄苦哇,你這趙公明下凡,不給哥哥支個招兒?”
陳沐提著酒壺大笑,轉頭拍拍徐爵蟒袍撐出的大肚子。
“好辦,給老兄下鍋煎了,錦衣兄弟上下少說五年不用買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