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心律。”牛護士第一時間喊了起來。
她做護士都有20多年了,算起來,比在場某些醫生的年齡都大,雖然持續1個小時以上的心肺復蘇,她也很少見到,但不妨礙她對病人狀態的認知。
這時候,大約是此病人最關鍵的時間了。
呂文斌亦是稍稍振奮了起來:”是QRS,有點寬…”
凌然默默點頭,道:“摸一下大動脈。”
他自己的手已經木掉了,怕是摸不出什么來。
凌然的話音剛落,牛護士就扣住了病人的動脈:“很微弱。”
微弱也比沒有好。
這個時間,平時完全不可接受的身體狀況,也都變成了好事情。
凌然繼續開始胸外按壓,并道:“再推利多卡因和腎上腺素,加15毫克地塞米松。”
牛護士立即執行,如果說,幾個小時前,她還對凌然有所懷疑的話,現在已經是轉移成了佩服了。
做心肺復蘇其實是一件混雜著絕望和希望的事。
普通人做心肺復蘇,連續5組,每組兩分鐘就很辛苦了。
在一些地方的執醫考試中,心肺復蘇都只需要做三組,后兩組只要做口述模擬即可。也就是考慮到了考執醫的學生們的體力問題。
但在現實中,單人完成一個小時,乃至兩個小時的心肺復蘇的比比皆是。
大部分醫院,都會流傳一個某某醫生持續做三十分鐘或者四十分鐘心肺復蘇的故事。
這些故事,并不一定是發生在某些身體強壯的醫生身上的,更多的時候,就是因為他們在救命而無力惜身罷了。
堅持10分鐘,也許就能救活了…
再堅持五分鐘,也許就能救活了…
再做兩組,兩組以后就知道情況了…
再做一組,或許就能行…
再堅持一下子…
做心肺復蘇,就是懷著最大的期望,并常常看到最大的失望。
超長心肺復蘇尤其如此。
100名接受超長心肺復蘇的患者,可能只有一個人能夠恢復自主心跳,而要做200次的超長心肺復蘇,才有可能遇到一個人蘇醒過來。
但是,如果有200萬人接受超長心肺復蘇的話,就會有1萬人活著出院。
2000萬例超長心肺復蘇的案例的話,則是10萬人蘇醒。
可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種希望中的努力,往往醞釀著更大的失望。
到了牛護士這個歲數,她已經不再期待著奇跡了。
按部就班的完成每天的工作,救人則喜,失敗亦不悲傷,到了回家的時候,將醫院里的情緒,與白大褂一起丟下…
不過,牛護士依舊期待著看到凌然這樣的醫生。
捫心自問,真的遇到了無比糟糕的事件的時候,牛護士也希望,能有這樣一個醫生,會為了自己得到百分之一的生存機會而努力。
“準備鎂和鈣。推注。”
凌然的聲音清晰,命令堅決。
牛護士轉身要去做事,卻發現旁邊已經有年輕的護士,完成了任務。
她訝然回頭,就見霍從軍、陶主任,以及起碼二三十名醫護人員,圍攏了過來。
超長心肺復蘇見過的人不少,超長心肺復蘇成功的,見到的人就不多了。
凌然仰了一下酸困的脖子,隨著胸壁的恢復,輕輕的松開了手。
“心律130次,自助心律…血壓…”牛護士讀出了監護儀上的數字。
凌然手指顫動的摸了摸患者的大動脈,他的情緒也是波動的,但手指顫動的主要原因,還是胸外按壓的時間太長了。
長到他的渾身肌肉都開始酸痛。
“怎么樣?”霍從軍充滿期待的問了一句。
“搏動明顯。”凌然啞著嗓子說了一句。
“救活了是嗎?”這次說話的卻不是霍從軍,而是一名來自政府的官員。他也穿著白大褂,黑眼圈,腫眼泡,神情焦慮。
“還不能確定。”凌然說著,道:“要繼續輸血漿和膠體,戴冰帽…補碳酸氫鈉。”
他說一項,就有護士忙碌著去拿了。
在這個漫長的夜晚里,出現奇跡,對每個人都是個觸動。
“老胡,老胡…”玻璃門外,胖女人又喊了起來。
“病人現在還聽不到你的聲音。”一名護士提醒了一句。
“植物人都能聽到,呸呸呸,我們家老胡聽得到…老胡,老胡…”
凌然累的說不動話了,找了個靠墻的椅子上坐下來,就不想動了。
霍從軍掏出手電筒,掰開患者的眼睛,晃動了兩下。
“略有對光反射。”霍從軍點點頭,當然,瞳孔散開的程度還是很大,他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凌然看看心電監護儀,鼻子里“恩”了一聲,又對旁邊的呂文斌道:“給我杯水。”
“葡萄糖。”旁邊的小護士,立即送上了一只印著機器貓的小杯子,且道:“杯子是高溫消毒過的。”
凌然給予一個小小的微笑,將杯子里甜絲絲的葡萄糖一飲而盡。
同時被喝掉的,還有一瓶精力藥劑。
極短的幾秒鐘的時間里,凌然就覺得耗去的精力和體力,得到了巨量的恢復。
“凌然,你去休息一下吧。”霍從軍低聲說了一句,又對旁邊的醫生,道:“把病人送去ICU,請神經內科的前來會診。”
凌然站了起來,想叮囑點什么,最后并沒有說。
心肺復蘇并不是到心跳恢復結束了,這么長時間的心肺復蘇,身體受到的創傷是全方位的,就好像一只失去后勤而瀕于崩潰的軍隊,要恢復它的組織和建制,還需要大量的努力。
在這方面,凌然是有一些能力和經驗的,但都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也不用此時多說什么了。
云醫的ICU和神經內科都非弱旅,也都有過護理超長心肺復蘇的經驗。
“老胡,老胡…”
玻璃門外的胡妻,看著老公躺著的平床在移動,自己也不自覺地的跟著移動。
她的身后是兒子和婆婆,以及幾名聽說了消息的朋友和同事。
這么長時間的心肺復蘇,病危通知書業已下達,所有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現在,他們也只來得及感謝上蒼,感謝奇跡的出現,并期待再一次的奇跡。
“醫生,謝謝你們啊。”走到了電梯口,胖胖的胡妻突然想到了什么,返身喊了一句。
依舊坐在椅子上,想緩一緩的凌然不由一笑,稍稍起身,再向他們點了點頭。
“醫生,您貴姓。”胡妻不能進入搶救室,就隔著門問。
凌然看看霍從軍,再轉身道:“我姓凌,凌然。”
“凌然醫生,謝謝你。”胡妻勉強的笑了笑,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正好電梯來了,就再看看凌然,再轉身離開。
進了電梯,胡妻再拍拍兒子的肩膀,道:“你爸這關要是闖過去了,咱們就回老家,買兩口豬,送過來,謝謝人家。”
9歲的兒子傻乎乎的點頭。
“記住人家的名字沒?”
“凌然。”兒子發音準確。
胡妻疲憊的靠上了電梯,廂子咚咚的晃動了兩下。
婆婆這次沒找兒媳婦的茬,暗自向滿天神佛祈禱:神佛保佑,老胡家的祖先保佑,我兒胡強這次要是能闖過去了,健健康康的活下來,我朱秀蘭殺三牲做三天三夜的道場…就算留點啥后遺癥,我也殺三口大肥豬,請人唱三天三夜的大戲…只要腦袋好著,人能自己吃喝拉撒,我也宰兩口大肥豬…
等電梯門開了,看到ICU內的場景,婆婆朱秀蘭枯糙的手指,緊緊的扣在了一起,祈禱的更加虔誠:只要腦袋好著,人能走能動,我就把隔壁老王家的年豬買下來供養諸位…實在不行,實在不行,你們就把我老婆子的命拿去吧,反正,我一個孤老婆子,沒了兒子,也活不下去了…
朱秀蘭越想越傷心,終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