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然,你接著做左手無名指。”王海洋不可能放著凌然不用,等著其他人做完手里的活。
斷指再植是最爭分奪秒的手術之一了。
今天的手術更是如此。
要想5歲小病人的8根手指都能用,就要盡可能快的為他縫合。
好且快的手術,是斷指再植的術后恢復的重點。血運很重要,盡早恢復血運是最重要的。
沒人知道離斷的手指,失血多久就會壞死,也許20個小時,也許8個小時,也許12個小時——中國小兒斷指缺血時間最長的案例是56小時后,由無錫手術外科醫院再植成功,但是,想必沒有人愿意主動挑戰記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況,有一點是不會錯的,你讓它盡快恢復血液流動,它的恢復就會越好,功能性就越強。
一組,二組和三組的斷指再植都只進行到一半左右,所有人都沒有完成最重要的血管吻合,更有同樣復雜的神經吻合等待著眾人…
就他們目前的速度,一個半小時內都結束不了。
這種情況下,別說是空出凌然了,讓別的醫生替換凌然都沒道理,凌然做的最快,又年輕有精力,讓他繼續做下去是最正確的選擇。
替補的幾名醫生,不論速度還是質量的,都不能與此時上陣的幾位主任和副主任比,又憑什么替換凌然呢?
王海洋不用左右衡量,轉眼間就做出了決定。
他要為整臺手術負責,而不能為某個醫生的臉面負責——不客氣的說,做不好手術的外科醫生,本身也沒有什么臉面。
尤其是在云華這樣的省級三甲醫院里,大部分的外科醫生都是奔著技術路線去的,技術不好就會被看不起,這是毫無疑問的政治正確。
王海洋都已經是主任醫師了,他更用不著看別人的臉面。
凌然同樣不會考慮什么人的臉面,而拒絕自己擅長的手術。
凌然只輕輕的點了點頭,說了句“好的”,再道:“馬硯麟,你繼續縫皮。劉護士,拿左手無名指的核磁共振的大片給我看。”
馬硯麟硬著頭皮繼續縫皮,引來了眾人的側目。
馬硯麟本人也頗感不安,拿起持針器的時候,手指甚至微微的抖了抖。
馬硯麟不由的看向凌然。
如果換一名暖心的上級醫生,此時大約會有800字的安慰詞,讓馬硯麟不要太緊張。
凌然卻是看都沒看馬硯麟一眼,就像是平日里的操作一樣,自顧自的瞅著核磁共振圖發呆,不像是X光之類的小把式,核磁共振片的信息量極大。如一般病人自醫院拍攝得來的片子,里面許多內容都是虛化處理的。
會讀片的醫生,看核磁共振得到的信息,比透視眼得到的還要多。
凌然集中精神閱片,馬硯麟反而鎮定了下來。
不鎮定也不行了。
做醫生的,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的,處理意外情·況,才是外科醫生的能力體現。
馬硯麟更多的還是回憶起此前手術室的種種,縫皮、清創是他做最多次的,開刀都做了好幾次,讓他對人體的手部結構有了更多的認識。
5歲孩子的手指雖然細小,但做tang法縫合的時候,凌然也做了10例有余的小兒肌腱縫合,位置雖不同,遇到的問題卻是類似的。皮膚、肌肉、脂肪等等的觸感也是相同的。
馬硯麟定定神,彎針輕輕穿過小病人的皮膚。
他縫的無比認真,更是無比的標準。
就像是在急診科的時候一樣。
一系列操作下來,不去看馬硯麟的臉,根本看不出是規培醫做的。
旁觀的醫生互相看看,也都不吭聲了。
縫合本來就是熟能生巧的活計,只是普通醫生沒有機會為斷指再植做縫合罷了,操作的數量上不來,巧勁也就談不上了。
馬硯麟卻是做了百多臺tang法的一助,嫻熟不遜于資深主治,平日做手術的時候,縫皮只是常規操作罷了。
一個人的精神和集中度是有限的,一助的存在價值就是輔助主刀,
并處理瑣事,馬硯麟此前只是沒有機會露臉,此時卻被幾位手外科的主任和副主任給記住了。
“凌醫生,縫皮好了。”馬硯麟輕輕的松了一口氣。
當著這么一群大佬的面動針頭,要說不虛是假的。
不客氣的說,就云華這種規模的三甲醫院,一群住院醫里面,能有一只住院醫被看中,參與一次大手術,中獎水平就像是一千只羊中被選做了種羊一樣難得。
馬硯麟在規培期間,就得到這樣的機會,又難得抓住,本身已是興奮的想要做種了。
“接著…做左手無名指的清創。”凌然說著擠了進來,占據了主刀的位置。
馬硯麟只能側身擠入一個腦袋,再勉勉強強的有個操作的空間。
小病人目前處于仰躺位,左右兩開,兩邊各是兩組的醫生,確實也是擠的滿滿當當了。
凌然和費舟各自占據一邊的主位,器械護士占據中間,助手就得見縫插針的干活了。
凌然刷刷刷的弄干凈了病人的傷處,再捏著指頭的關節,在等下仔細觀察了十幾秒,暗暗嘆口氣,道:“手指于骨干中段離斷,必須做骨縮短了。”
做了骨縮短,手指就會比正常情況下短一截,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早都不用談論美觀不美觀的問題了。
身為人類,天然的厭惡損失,并且很少人愿意承認“沉沒成本”,而這正是需要醫生的知識和理智發揮作用的時候。
做了骨縮短,傷好了以后,手指會變的難看,但不做骨縮短,那就只能選擇截肢了。
損失不是在做骨縮短的時候產生的,而是在8根手指被夾斷的時刻產生的。
醫生的作用是盡可能的減少損失,卻很少能做到絲毫的損失都沒有,歸根結底,恢復如初也只是一個美好的詞語罷了。
就概率來說,斷指再植的平均成功率只有80左右,能達到“優”水平的更低。
就算是手部功能評價為優,那也是斷指中的優良,不會與正常的手指一模一樣,更別說與人類中更靈活的個體相比了。長時間的服藥和復健更是不能少的。
5歲的孩子遇到這樣的情況,固然可憐,但在場的醫生,沒有一個會為了追求盡善盡美,而減慢速度的。
甚至為了提高速度,所有人都采用了只縫合一條動脈和部分神經的策略,包括凌然也是如此。
主刀的除了凌然,都是做了二三十年手術的醫生,早就沒有人相信盡善盡美了。
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
選擇快的代價可能是某根手指,或者多根手指的功能不全,但選擇盡善盡美的代價可能是一根手指甚至三根手指的壞死,最糟糕的情況,是累及到其他手指。
權衡風險是外科醫生們每時每刻都在做的。
這或許是外科醫生與飛行員的最大區別。
外科醫生和飛行員都需要極強的動手能力和充沛的知識儲備,也都需要及時的判斷力,所不同的是,飛行員嘗試著規避所有風險,外科醫生只是在各種風險中,選擇最能掌控的那個。
“持針器。”
“穩住。”
“給我120。”
凌然一步步的推進,與平時的操作方法基本一致。
而他平時做一根斷指再植的時間,也就是一個半小時左右。
“左手無名指完成了。”凌然埋頭干活,做完了以后才抬頭看表。
其實,不用他開口,其他人都注意到了凌然的速度。
此時此刻,其他三組的斷指再植,一例都沒有完成,眼瞅著凌然一步步的做到最后,眾人的心情,也是莫可名狀。
“還可以繼續嗎?”王海洋自己也沒有縫完,依舊淡定的問了一句。
凌然道:“可以。”
“左手小拇指交給你了。”王海洋將原定給費舟的手指讓給了凌然。
費舟低著頭,權做不知,只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我做的斷指再植的質量更高,我做的斷指再植的質量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