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里森忽然之間停下筆,抬起頭來,陰鷙的目光注視著書桌后面的百葉窗。屋內光線有些幽暗,不遠處一支蠟燭搖曳的光芒,正映在他黑幽幽的瞳孔、蒼白的皺紋之間。
屋外細微的尖嘯聲,似乎遠遠傳來,正匯聚成一片,外面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令他皺起眉頭。他收起羽毛筆,將之插入墨水瓶之中,只看了一眼寫完一半的記錄,而下面書桌正在微微搖晃著——
像是地震了。
那東西已經越來越不安分了,但他心想。
走廊外面傳來一個沉重的腳步聲,步子的主人似乎有些殘疾,一深一淺。腳步停留在門外,門上隨即響起一個輕輕的敲門聲,緩慢富有節奏,三短三長。“主人,準備好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外應道。
克拉里森這才收回目光,臉上帶著冷淡的神色,看向門的方向答道:“我知道了,把東西帶到馬車上,我馬上便來。”
“明白了,主人。”那個蒼老的聲音答道。
隨即一深一淺的步子,又循著來的方向緩緩離開了。
晃動正在加劇。
外面的尖叫聲似乎更加清晰了。
但克拉里森不以為意,他正拉開椅子轉過身去,從桌上拿走一張干癟癟的羊皮紙片,走向里屋——那里是一排高大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其中大部分,皆是黑漆漆的封皮,書籍上畫著血紅的五芒星,并用古老的符文,刻著腥紅的文字。
克拉里森陰沉的目光從高大的書架、那些老舊的書卷、羊皮文獻上一一掃過,停留在二三層之間,他從左往右數到第七本,將一本黑色封皮的大書抽出來,打開書本,將手中羊皮紙插入其間。
他停下來思索了片刻,似乎在尋思自己是否還有遺漏之處,但過了一會,他才重新合上書本,將之歸于原位。
這一次在南境停留的時間比以往每一次都久。
但他已經習慣了往返于兩地這樣的事情,并且利用自己的身份謹慎地將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迄今為止,應當還沒有人發現過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克拉里森知道,那是早晚的事情——去年他干了一件特別的事情,第一次利用自己的權力從公會中抹去了一個小小的記錄,他明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留下尾巴,但還是下了手。
這只是唯一的一次,而且雇傭者與馬魏的女兒有關,在當下這個局面之下應該可以掩蓋下去。
他如此想著。
而且時間已經不多了——
只要等這一次返回戈藍德之后,再安排完最后的工作。南境的一切計劃皆在推行之中,到那時候人們便已注意不到這個細節,他完全可以悄然從中抽身離開——一切都顯得那么天衣無縫。
但完美計劃的矛盾,在于其每一個環節皆要符合事先預計。
他是一個謹慎的人,深明白這里面的弊端,最好的辦法是速戰速決,早一步抽身離開——但那位大人物的安排,并不允許他有什么圜轉的余地——算了,他搖了搖頭,自己想得越多也無意義,心思反而愈加深沉與復雜,仿佛種種雜亂的思緒紛迭而至。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一時間感到好像連燭光也暗了不少。
但克拉里森忽然之間回過神來,皺起眉頭,在他陰沉的目光注視之下——另一端的燭柱之上不過還剩下一團豆大的焰火,搖曳不定。并非是他的錯覺,而是燭光真的正在逐漸微弱下去。
他這才感到晃動進一步加劇了。
一些書本正搖晃著從書架上落下來,他也不得不扶著書架才能站穩,“怎么一回事?”克拉里森心中忽然閃過一絲預感,這并不是寇拉斯的力量,燭光怎么會減弱?
黑暗氣息?
他對此再敏感不過,忽然之間轉過身去,側耳傾聽。那尖叫聲果然不是從港口區方向傳來的,而是南邊。
南邊有什么?
克拉里森只記得那是另一條街道,他忽然之間意識到不妙。周圍書架正搖晃著倒下來,但他身上不知從哪里生出一把子力氣,一下撞開書架,在地動山搖之間向南面的房間跑去。
那里的百葉窗只拉下了一半,但仍未合攏,午后陽光的光線穿過窗頁之間的空隙,照射進屋子里。
克拉里森大步跑到書桌邊,正準備拉開抽屜,從那里拿出自己的魔導杖。但忽然之間,他感到前方窗外為之一暗,愕然地抬起頭來,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影從天而降,將他籠罩其中。
呼嘯而至的翼下狂風,撞碎了窗戶,一下將屋子里所有東西都吹得七零八落。
“艾德哥哥!”
方鸻忽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
而單單聽這個聲音,他便十分熟悉,循著那個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個一頭金發、穿著緊身束腰與白襯衫的小姑娘正在那個方向,正興奮地向自己揮著手。
其實不止是天藍,冒險團之中每一個人都到了,天藍身后便是艾緹拉與高大的獅人圣騎士,然后是‘帕帕莫女士’,箱子與洛羽,以及一旁的愛麗莎、姬塔,甚至森林與德麗絲也在。
只除了巴金斯與謝絲塔之外。
而他又立刻感到了一道更加溫柔的目光。
方鸻下意識向那個方向看去,只見艦務官小姐正亭亭立于眾人之間,安靜地看著他。那神情之中似乎帶著脈脈不語的含義,她又盈盈一笑,只豎起一根指頭來,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唇——
方鸻見狀的臉便騰一下紅了。
那略有一些冰涼柔軟的觸感。
而記憶之中,似乎仍帶著當日絲絲的甜意。
只是天藍看他停下腳步,再回頭看了看希爾薇德,這才恍然大悟:“哎呀呀,”她忍不住叫了起來:“我就說吧,艾德哥哥回來第一個肯定先看希爾薇德小姐,”她向其他人伸出白嫩的小手來:“拿錢,拿錢。”
方鸻心中方才升起的感動立刻煙消云散。
他沒好氣地看著這些人,究竟拿他當什么了?
而‘帕帕莫女士’與箱子皆垂頭喪氣地交了錢。
其后是哈哈一笑的大貓人,正反過來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一下天藍的小手,也不知道交了多少錢,“小賭怡情,艾德,”他正看向方鸻,一笑道:“女神的教義里面,也有讓她的追從者英勇精進——”
方鸻有點沒好氣:“在賭博上英勇精進么?”
“小心謹慎,果決出擊,”瑞德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鬃毛:“勝不驕,敗不餒,戰斗正是取決于一次次生與死之間的搏擊——這里面可是有相通的道理,艾德。”
方鸻才不聽他鬼話,只一下瞪大了眼睛,看著一旁姬塔正紅著一張小臉,也從自己的小包包里面拿出錢來,交給天藍。“姬塔,怎么你也…”方鸻大吃一驚,一下覺得在自己離隊之間,這個隊伍可能出問題了。
姬塔不敢看他,只埋著頭支支吾吾道:“艾德哥哥,是天藍的主意。”
“才不是咧,”天藍馬上甩鍋:“姬塔是自愿的!”
話還沒說完,便被博物學者小姐狠狠踩了一腳。
但她兀自嘴硬:“大家都有份,利益均沾,可不關我事!”
方鸻有點無語,只得看向一旁唯一一個沒有參與其中的洛羽,欣慰道:“洛羽,還是你最穩重。”
但洛羽有點不好意思,老實解釋道:“…隊長,我和天藍是莊家。”
方鸻:“…”
而蘇菲在一旁看著這些活寶,忍不住掩口輕笑——對方的冒險團,總讓她想起自己那個同樣‘人才’輩出的小團隊。只是想到這里,她忽然意識到什么,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
她果然看到,茜正怔怔地看著方鸻幾人的方向,臉上有些出神之色。蘇菲神色微微一怔,忍不住問了一句:“茜?”
茜楞了一下,才回過頭來看著她,但神情之間仍有一些神思不屬的意思。蘇菲看她樣子,才問道:“沒事吧?”后者只輕輕搖了搖頭。可蘇菲當然明白過來對方究竟在想什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她總有一天要前往第二世界,而原本兩人所屬的團隊,自然也要各奔東西——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的團隊之中的融洽,到頭來反而成為困擾,過去團隊之中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與羈絆,可能轉眼之間便要煙消云散。
她是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
可多少人又明白,與這個頭銜相伴的,將是同樣的責任,是她也無法選擇的職業之路。以至于到那時候,茜能不能與她一起前往,其實同樣也是不一定的事情…
她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才默默看向方鸻一行人,可這一次卻再笑不出來,眼神之中只有些淡淡的羨慕。
這個小小的團隊,自然沒有大公會背后的底氣,他們要前往第二世界,或許也并不那么容易——甚至,那將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可有一些時候,小團隊卻也有屬于自己的溫馨。
若是可以永遠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在這個世界譜共同寫屬于他們的故事,那么其他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忽然之間有些理解,對方為此所作出的選擇。
只是蘇菲靜靜地看著方鸻,心中卻忍不住想——當有一天前往第二世界的機會真正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艾德,你又會作出怎樣的選擇呢?
“我回來了,”而方鸻此刻正站在艾緹拉面前,讓精靈小姐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他忍不住有點不好意思:“我真的沒事,艾緹拉小姐。”
“確實沒事,星輝也沒少,”艾緹拉則答道:“不過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知道了,”方鸻撓撓頭,這他也沒辦法啊,對方可是奧丁,成了心要抓他,他又能怎么辦?大概只能把這番經歷,拿到社區上去吹噓一番。
‘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戰士之王親自抓的我!’
他訥訥地答道:“不過總算又和大家會和了,下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我一定會再小心一點的,艾緹拉小姐。”
“還有下一次?”艾緹拉看了他一眼。
“沒了沒了,”方鸻嚇了一跳,趕忙轉移話題:“不過我答應奧丁在這邊參加一個小比賽,不過用不了多久,等我們從薔薇工坊拿到妖精之心,我們就可以前往南方建造七海旅人號了。”
他又忍不住有點興致勃勃:“等有了船,我們就踏出了前往第二世界的第一步。雖然這一步還很小,不過沒關系,總有一天,我們的冒險團也會成為第二世界的知名冒險團的!”
他想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比Loofah的冒險團也毫不遜色。”
顯然,這次南境之行還是有些刺激到了他——他聽了太多屬于別人的故事——可他的故事的呢?似乎才剛剛開了一個頭而已。
若是從前,前路似乎一片未知,他也只能跟著大家走一步算一步。畢竟背后拜龍教徒、弗洛爾之裔甚至是超競技聯盟,皆對他虎視眈眈,再外加上一個偷渡者的身份,更讓他感到前途暗淡。
可這些麻煩,似乎終一個個可以解決。
而千門之廳的經歷,也總算給了他挑戰這一切的底氣。
若是Loofah與其他人可以作到,擁有獨一無二龍魂的他又有何不能?
只是天藍在一旁聽了這話咯咯直笑:“艾德哥哥你口氣可太大了,我們團隊之中這么多人,我現在更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訓練生而已,艾德哥哥也要把我們帶到第二世界去么?”
姬塔也點頭:“能和隊長起在艾塔黎亞探險,我已經很滿足了。等將來有一天,我和洛羽一起回到橡木騎士團的話,一定會在魔導書把這段經歷記錄下來,那一定會是一個精彩的故事的。”
但方鸻看了看其他人,卻搖了搖頭。
“說什么呢?”他馬上糾正道:“要去第二世界,當然是大家都去,一個人也不許少,包括巴金斯先生,還有希爾薇德和謝絲塔小姐,你不是要去找你的父親么。”
他停了一下:“我們一起去,等抓住殺死艾緹拉小姐弟弟的兇手之后。”
可惜他這番話并沒有任何人相信——艾緹拉沒有開口,大貓人只笑著搖了搖頭。
而天藍與姬塔互相看了一眼,同樣忍不住有些好笑,反正這么傻乎乎的隊長,他們已經習慣了。
大約只有希爾薇德笑著看他,沒有反駁——外加一個箱子認真地點了點頭:“隊長說得沒錯。”
牛在天上飛了。
蘇菲在一旁聽了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可她仍能聽到自己內心之中的聲音,因為僅僅是這樣的大話,她也一樣不敢開口。這位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山民少女,而茜也同樣正看著她——自己能作出這樣的承諾嗎?蘇菲心想,那怕僅僅是對茜來說?
只是若是無法兌現的承諾,那還能算是承諾嗎?
方鸻少有地察覺了眾人的心思。
但他在心中一笑,也并未多說。其實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已拒絕了那個曾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機會,甚至拒絕了那雙淡銀色、內斂光華的、平靜的眼睛,但他從未認為自己失去過什么——
因為他放下的,其實原本就不是屬于自己的道路。
他甚至至今還能記起當初的那一番對話——
“艾德,干脆加入我們的冒險團吧?”
“那可不行。”
“為什么?”
“因為我有我自己的目標。”
“切,你又有什么目標了?”
“當然是看看這里的一切——”
“看看圣山,看看努林那瑞的巨樹丘陵,說不定還會去荒野之民的故鄉羅塔奧——然后穿過大陸橋前往幻想之中的第二世界,追逐先行者們的步伐。”
“說不定有一天,還會組建自己的冒險團呢。”
他記憶中,只有絲卡佩小姐滿是鄙夷的目光:“大言不慚的小鬼,明明連魔力自適性都沒有,老老實實呆在塔倫才是明智的選擇,免得丟了小命。”
方鸻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無論如何,從精靈遺跡當時,一直到此刻為止,自己從未忘記過這一切。因為他堅信只要人們還記得自己內心之中的原點時,就永遠也不可能會迷失方向,而不失去方向,總也有抵達終點的機會。
他這才回過神來,于是直接切入正題,開口詢問其他人,蘇菲之前掌握的那個信息,眾人是否已經知曉。
而所有人皆點了點頭,顯然他才是最后一個得知消息的人。
“我已經讓謝絲塔與巴金斯先過去了,”希爾薇德這才說道:“不過具體是否要動手,還得看船長大人的意思。”
方鸻這才明白女仆小姐與巴金斯去了什么地方。
不過他正準備組織語言詢問一下對方所在的寒鴉街的情況,但忽然之間,他看到南邊的天空升起一道明亮的光華——那光華像是一道虹色的弧線,正緩緩沿著梵里克城市的邊緣向上爬升。
那虹光一邊上升,一邊從它主體內分出無數道光線,向著四面八方延伸出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籠罩在城市上空。
而虹光的軌跡,似乎最終匯于這座城市中央的艾爾多芬尖塔之上。
方鸻忍不住怔住了。
這是城市結界——當代煉金術創造的最偉大的奇跡之一。
不過非到戰爭狀態之下,梵里克怎么會無緣無故張開自己的城市護盾,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