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雪真的停了,灰燼廣場之上,只留下一片皚皚的白華。
男人異色的眼睛,只靜靜地看著夜空之中最后幾片雪花,飄然落下,最后落在他盔甲的裘毛之上,無聲消融,化為幾點水珠。一根孤零零的燈柱,矗立于視野的盡頭——
遠處一具女人的尸首,懸掛在燈柱之上,在寒風中輕輕搖晃著。
城市正浸潤入夜色之下,但夜色的漆黑也不能掩飾一切,遠遠地只有幾點火光,正映射著黑沉沉低垂的天空,顯得有些孤寂。
反倒是近處,夏洛葉大廈燈火輝煌,四層樓高的大理石建筑之中,每一扇窗戶之后透出的金色的輝光,交錯的人影,仿佛正在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
但宴無好宴,與市政大廳相對的公爵府邸,反倒漆黑一片,悄然無聲。高大的男人站在莊園二樓的露臺之上,眸子里折射著這火光,像是要燒盡一個時代的余暉。
小女仆站在他身后,冷得直跺腳。她有些可愛地搓了搓手,呵了一口白氣,真心實意地祝愿道:“先生,希望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北境的嚴冬,哪來什么好天氣?”男人啞然失笑,回過頭去,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女人——眼底一片清澈,在他看來,對方最多是一個小姑娘罷了。
他一身戎裝,也不知在這里站了多長時間,‘德戈之匣’覆葉的銀甲之上,生了薄薄的一層冰,還有陳舊的灰色風帽,也沾上了風霜。但后者恍若未查,只一笑——帽檐之下金色的長發,并非因為是與國內相異的國籍,而是因為神魔族裔的異血。
男人下巴上有一道傷疤,只有短短的一寸長。選召者在重生之時可以選擇消耗一定經驗,消除身體之上的殘缺,但他保留下這道痕跡,只是因為那是男人的見證。
當人們每一次問起這個問題時,他會用開玩笑的語氣回答:因為他這個人比較笨,與那些才華橫溢的天才們可能不太一樣,每一點經驗對他來說皆十分寶貴,得來不易。
但事實上,這道傷疤見證了一個男孩的蛻變,從先飛的笨鳥,蛻羽化為雄鷹的那一剎那。那是九年之前的事情,他滿面鮮血捧起獎杯,眼淚奪眶而出的那一刻——人們也記住了那個名字。
或許正如他所說,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那些支持過他的人,見證了他一步一個腳印,走向巔峰的那一剎那。正猶如北歐神話之中那個挑戰不屈命運的天神,奧丁。
而不屈者,正是他的十王頭銜。
Ragnarok在國內只是排名第五的公會,但這個男人,卻是這一代中國賽區唯一三位登頂者之一——戰士之王。
“奧丁先生,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啊…”小女仆凍得說不出話來。
奧丁并不介意:“你可以先回去,菲奧絲小姐,讓我一個人待在這兒。”
小女仆撇了撇了嘴,她可不敢。
奧丁忽然抬起頭:“你家主人來了。”
后者楞了一下,回過頭去,才看到從黑暗之中走出的一位年輕人。“埃南少爺,”小女仆楞了一下,一下皺起眉頭,生氣道:“你又偷偷跑出來了,要是讓菲里爾先生知道了的話…”
年輕人看了奧丁一眼,答道:“放心,奧丁先生不會揭發我的。菲奧絲,你也不會吧?”
“埃南少爺…”
小女仆聲音中滿是無奈。
奧丁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身份。
埃南莫德凱撒,鳳凰家族最小的一個繼承人,但也是最不得伯爵大人看中的幼子。人們說他個性孤僻,猶如一頭離群索居的獨狼,天生受人厭惡。
但奧丁覺得其實還好,因為比起原住民,對方的處世態度更像是他們選召者。不過也或許,這正是這個年輕人不討人喜歡的地方。
“晚上好,奧丁先生。”
“晚上好,埃南。”
兩人交換了一個問候,猶如老友一般。
但事實上,他是他的看守者,而他是他的犯人,至少名義上如此。
不過Ragnarok只是一個選召者公會,本來與都倫城的鳳凰家族也沒什么交集,只因為宰相與超競技聯盟的一紙任務,他們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不過任務歸任務,身份歸身份,這一點奧丁心中十分清楚。
“如何了,奧丁先生。”
年輕人默默看了一眼遠處的尸首。
奧丁看到他目光穿過露臺與廣場,看向公爵府對面的市政大廈。
那里每一扇金色的窗戶之后,似乎皆述說著一個故事。但奧丁明白,那些故事之中,并不是每一個都那么完美,它代表著許多人的取舍。
甚至在那之后會改變一切。
至于是好還是壞的結果,連他也看不清楚。
“你也在等南境決議的結果?”他問。
年輕人搖了搖頭。
奧丁總覺得對方似乎輕嘆了一口氣,但也有可能是一個錯覺。
“那里是南境穩定的支柱,”埃南回過頭來,看著他:“我只是來看,一個時代,是如何走向終結的…”
奧丁輕輕掃去手甲之上的雪花,默默看了一眼那個方向。
今年冬天考林北方雪下得很大。
但雪化之后,人們往往才能知道下面隱藏著什么。
“雪停了。”埃南答道。
“但未必是一個好兆頭,奧丁先生。”
人聲鼎沸的會議場上。
爭執的聲音正達到最高點。
灰燼之歌、獵龍人傭兵團與追憶三個公會的會長仍在據理力爭:
“南境同盟,并非在超競技聯盟之外,也不是不服約束——”
“…但超競技聯盟也不能插手我們內部的事務吧?”
“你憑什么讓我們改組高層?”
三個人抬起頭,目光越過會議廳之中的每一個人。而一百二十席參與者的席位之中,來自南境四十三個公會的成員也發出一陣不滿地竊竊私語:
“說得是啊…”
“這些約束與賣身又有什么區別…?”
“留下來也沒什么好處,老弱病殘一腳踢開?”
“BBK聯盟自己也沒什么好名聲…”
主位之上來自于BBK的官員面無表情,只看著面前的光頁,一言也不發。
大廳之中似乎縈繞著一個聲音:
“我們可是自由選召者…”
“南境同盟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成立的…”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站了起來,推了一下眼鏡高聲答道:“…這是超競技聯盟上面的文件,所有自由選召者公會皆必須按規范化運作,在北方,在寶杖海岸,在每一個地區皆是如此。”
“何況BBK俱樂部愿意入主南境同盟,其實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大廳之中的聲音沉寂了下來。
當人們各執一詞的時候,其實未必代表著分歧真的很大,也有可能只是在待價而沽。
但死水一般的沉默,反而讓無言的反抗從人們心中蔓延開來。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灰燼之歌的會長——共鳴身上,當在葉華不在的時候,這個與前者生死與共過的南境第一魔導士,或許正是這里唯一的主事之人。
共鳴則看向不遠處影之王座公會的會長。
“白雪,你真的不站在我們一邊?”
女人搖了搖頭。“我們已經決定站在BBK一邊了,共鳴,他們說得對,這對我們南境同盟來說其實也算是一件好事。”
“好事?”
共鳴苦笑了一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自己曾經喜歡過的女人一眼,輕輕從自己胸口取下徽章,放在會場之中四十三席的長桌之上。
燭火的光輝之下,銀色的手杖徽章閃閃發光——它有不同于艾塔黎亞紋章學美感,一種簡約而現代的美——然而此刻,卻銀華之上卻沾染了一絲塵埃。
每一個人皆看著他這個動作,大廳之中鴉雀無聲。
那個徽章代表了一段過去的歷史。
它見證了南方四十三個公會的統一,一個龐大的選召者勢力的誕生,十三年前,拜恩之戰之后,一個時代的產物。但時代,終歸走到盡頭。
“灰燼之歌加入這個聯盟,是因為它過去的誓言,”共鳴抬起頭,輕聲說道:“然而既然聯盟已不復初衷,那么我們再留在這里也沒什么意思…”
“所以我宣布,”他停了一下:“灰燼之歌就此退出同盟。”
幾個公會會長一齊愣住了。
“共鳴,你不必這樣…”
“等葉華會長回來…”
眾人紛紛出言挽留。
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所有人的話。
BBK的官員終于開了口:“灰燼之歌恐怕不能就此退出。”
共鳴微微一怔,瞇起眼睛看著那人:“為什么?”
“那是過去的條款,但現在超競技聯盟已經將你們劃歸第二賽區,由我們BBK管理,規則自然和以前不同——”
那人輕輕搖了搖頭:“當然,灰燼之歌想要退出也不是不可以,原地解散就行了。我這也不是威脅你們,畢竟灰燼之歌也算是自由公會吧?”
共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抗辯道:“這位先生,灰燼之歌的規模還不夠上由聯盟來管理吧,退出同盟之后,我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行會而已?”
“那可不由你說了算——”
這句話一出。
立刻在大廳之中掀起一片嚶嚶嗡嗡的議論聲。
幾個公會的會長皆握緊了拳頭,他們明白,對方表現得如此強硬,是要殺雞給猴看——而誰是猴,不言而喻。共鳴沉默了好一陣子,他看著桌上那枚徽章,正準備開口。
可正是此時,一個聲音傳來:
“所以這就是最后通牒了?”
大廳的門應聲推開。
一個滿身風雪的年輕人大步從外面走了進來,后面追著他的衛兵一臉無奈地看著這一幕。
年輕人的個子并不高,一頭短發,但卻自有一種從容自信的氣勢,手輕輕一掃斗篷之上的積雪,然后才抬起頭來,無懼的目光環視在座的所有代表,一共一百二十個席位。
每個人的目光皆集中在他身上。
“葉華…”共鳴回過頭,微微一怔。
但年輕人走過來,只無言地拍了拍自己好友的肩膀。
“葉會長!”
“葉華會長,你終于趕到了!”
年輕人微微頷首。
他看著那幾個BBK公會的官員,冷笑了一聲:“有意思,你們用死神之約拖住我,在這里進行決議?不過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不幸的是,那任務在不久之前已經完成了。”
那BBK的官員臉色一沉,悶聲道:“葉華…”
但他卻沒再說下去。
原因無它。
面前這個年輕人身份遠高于他,作為南境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南境同盟的總會長,也是十王之中唯一一個不屬于頂尖俱樂部的成員。
夜之神,游俠之王。
葉華看了一眼長桌之上的徽章,輕輕將它拿了起來,目光一時有些柔和——這枚徽章見證的并不僅僅是一個同盟的成長,也有許多人作為選召者的一生。
他至今還記得老會長將徽章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刻,所說過的那些話。
BBK的官員沉著臉看著他。
他們心中有些緊張,但也明白,對方也無法逾越《星門宣言》、逾越超競技聯盟制訂的規則而行事。
葉華忽然輕輕舉起那徽章,讓徽章在他手上熠熠生輝——他看著主位之上的每一個人,輕聲說道:“艾塔黎亞自由選召者的歷史,半個世紀。”
他一字一頓,讓聲音落在空曠的大廳之中:“而南境同盟的歷史,十三年。”
“你們今天帶來最后通牒——”
“要南境同盟給你們一個答案。”
葉華吸了一口氣:
“那我就給你們一個答案。”
“自由公會的時代過去了,但自由選召者的時代從未離開…”
他環視眾人,輕輕撫摸了一下徽章,猶如在與一位多年相伴的老友分別。但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將之放回桌上,在眾目睽睽之下。
葉華抬起頭來,開口道:“你們將是自由的個人。”
“因為從這一刻起,”他冷靜的目光注視著那些人:“同盟,將不復存在。”
他聲音并不高。
但卻像是一聲驚雷,落入眾人耳中。
那幾個BBK的官員一臉震驚地站了起來,面目扭曲地向他大喊:“葉華,你敢?”但年輕人一動也不動地面對著他們,他成名之時便以無懼而聞名,而此刻,這位游俠之王仍舊是曾經的那一位暗夜之神。
他甚至有些憐憫地看著這些人。
下一刻。
在坐的所有人皆呆立原地,他們的選召者系統之中正傳來一個提示:‘你已被移出‘南境同盟’。’
大廳之中一時失聲,人們面面相覷,但主席之外,更多的人正在起身,一排排拉開自己的椅子,沉默無言地從自己的座位之上離席而起。
他們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剩下人,目光之中映襯著燭火,映襯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那一刻起,他們重歸于自由。
但或許,也不再自由。
寒風之中。
路燈的光芒只淡淡地映照著灰燼廣場斑駁的道路。
蘇菲看著社區之中的消息,震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這位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才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下出大事了…”
方鸻默默收起光頁。
妖精小姐安靜地坐在一旁,靠在黛麗絲的邊上,正用清澈的目光看著兩人。方鸻讓她在社區之中關注最近一段時間有關于南境的帖子,而這個主貼一出現,她便意識到這可能與郁金堡的戒嚴有關。
不過南境同盟也好,選召者的世界也好,都離這位妖精女士太遠了一些,她想要做的,也僅僅是可以幫到自己的騎士先生而已。
寒風呼嘯著穿過外面的山谷,帶來一種空洞令人心悸的聲音。
方鸻收起光頁,才問道:“蘇菲小姐,南方究竟出了什么事?”
但蘇菲只嘆了一口氣:“葉華也太倔了一些,我原本以為他們雙方都會各退一步…”
“葉華?”
“那個夜之神?”
“他也從第二世界回來了?”
方鸻微微一怔。
他對南境同盟不熟,但對于葉華這個名字卻十分熟悉。
對方的確曾經擔任過南境同盟的會長——或者說應當是前會長,不過比起現任會長的籍籍無名來,他的另一個身份顯然要廣為人知得多。
游俠之王,暗夜獵神。
七年之前,也就是早蘇菲大約四屆,對方在新人王大賽之上以黑馬之勢一舉奪得冠軍,從此走上成名之路。那他在游俠一途上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終于在游俠天王戰上一舉擊敗當時上一任的十王,法國的‘神之眼’K乳,并一舉奠定他游俠第一人的身份。
他也是繼奧丁之后,這十年以來中國第二位十王,同時也是廣大自由選召者的第一偶像。
因為他的公會正是自由聯盟,這個與南境同盟有千絲萬縷關系的第二世界行會。
“這件事說來話長,艾德,”蘇菲聞言搖了搖頭:“但BBK的人把南境同盟逼得太緊了,我沒想到他們會給出這么嚴苛的條件…”
“南境可能要亂起來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鸻問道。
但正是這個時候,外面的門應聲推開來。
門外是風塵仆仆、滿身積雪的的愛麗莎,她一看到兩人,便開口道:“我已經把那些人護送到安全的地方了,不過我遇上了一些其他的人。”
“其他的人?”
兩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