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羅格開口拒絕了白小升的邀請,對這個結果,白小升似乎早有心理準備,神情淡定,坦然待之。
林薇薇、雷迎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特羅加的臉上則有幾分難為情,畢竟白小升他們兩度出手救了自己,可求到自家人頭上,卻得到了這么個結果,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父親的決定,他還是尊重的。
“老先生,我有兩句話想要私下跟你說,不知可否。”白小升對老羅格道。
老羅格意外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點點頭。
其實對白小升這個年輕人,他也是非常喜歡的。不光是因為白小升兩度救過他兒子的命,更在于白小升能看得懂自己畫在水庫岸上的那些畫。
那些經由他手被打亂卻又暗合某種順序的圖畫,原本只屬于他的思維,只屬于他的世界,就算資歷深厚的同行也未必能看懂一二,但是現在,白小升能夠看得懂,這就好像屬于自己的領域里來了一位客人。
老羅格甚是欣喜,愿意與對方進行多一些的交流。
眼見這倆人要私下交談,林薇薇頓時道,“那我們去外面等吧。”
雷迎與特羅加相繼點頭。
“不,白先生還是與我去我的書房里談吧。”老羅格卻道。
特羅加頓時有幾分驚訝。
父親的書房,那可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除了很多年前那次外,自己都沒進去過。
“好。”白小升笑著點頭。
他自然看得出,能夠去老羅格書房談事情意味著什么。
老羅格笑著起身,對白小升做了個“請”的動作,然后在前帶路。
白小升也起身,隨著老羅格往書房去。
特羅加、林薇薇、雷迎就在這客廳,目送兩人。
白小升隨老羅格進了他的書房。
進去之后,白小升真是嘆為觀止。
這書房,看上去竟然比客廳還大,兩側墻壁是整面墻的書柜,塞滿了書籍,都是專業類的,而且一塵不染。看得出,老羅格時常精心打理。而且從磨光的書籍外皮邊緣看,應該也常被翻閱。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有專門一片書柜做橫向大開格,異于左右。
格子上貼著年份標簽,放的是行業最新資訊、前沿資料,至今年為止。
書房唯一的書桌上堆滿書籍,后方有三大塊黑板擺放連成片,上面都是古怪的圖畫,皆是白小升在水庫岸邊見到的那種。
不過,三塊黑板上,是畫了三種不同發電機上的元部件。
白小升環視一遭,看的連連點頭。
什么叫活到老學到老,這些就是最完美的體現。
老羅格在白小升打量的功夫,拉了兩把椅子過來。
白小升聽見動靜,收了目光,也過去幫忙。
“來,坐吧,我這里就是簡單了些,只有兩把椅子,再多一個人都沒地方坐咯。”老羅格笑道。
“這書房平常應該只有您在吧,為什么要準備兩把椅子呢?”白小升卻有幾分好奇。
這隨口一問,卻讓老羅格笑容微凝。
“是…因為我妻子。”老羅格坐下來,回憶過往,面帶恬靜的微笑,神情有著說不出的祥和。
“以前我的書房不許別人進,可不包括她。我妻子會與我一道安安靜靜的看書,有時候看得累了,彼此相視一眼,就是無比的甜蜜,無比的溫馨。”
“只是,在出過一些事后,她就永遠離開了我。”
老羅格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落寞,瞥了眼這略顯冷清的書房,淡淡傷感道,“就算搬到這個島,我一人生活,我也在自己書房里為她留著一個位子,這算是我對她的一些…追思吧。”
說完,老羅格不再做聲,眼神陷入追思。
白小升也隨著沉默,總感覺老羅格是有心結的,難以對人袒露。
白小升抬起手指,輕輕叩擊座椅扶手,頗有節奏,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催眠。
白小升倒沒什么壞心思,想著私下里催眠老羅格,讓他答應幫忙。
再者,催眠雖然神奇,那也只能是一時而已。
這只是舒緩情緒,放松心結的催眠儀式,是在紅蓮幫助下進行的,一種律動的暗示。
白小升只是想,讓老羅格在對話中莫要太重了心思,什么都憋在心里。
老羅格似乎也注意到了白小升那邊發出的動靜,目光望過去,凝視數秒,眉頭稍釋。
白小升直言道,“其實我對您的過往,有過了解。”
“是嗎?”老羅格抬眼看向白小升。
“是的,亞德里恩先生。”白小升道。
聽到這句話,老羅格如同觸電一般,眼神不可思議的看向白小升。
亞德里恩,這名字就好似是一道驚雷,在老羅格的回憶中炸開,讓他一下驚醒,從追憶中回過神。
“你…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老羅格顫聲道。
“我看過一些當年的資料。”白小升輕聲道。
白小升在當初接受任務的時候,就讓紅蓮查找過能勝任修繕工作的首席工程師。
紅蓮查到二十多年前發生在北歐的一起事故,讓白小升甚為感興趣。
雖然那件事現在早已墜入時間長河之中,不為人所知,但當時可說是業界震動。
才華橫溢的工程師亞德里恩,主持修繕北歐一座著名的潮汐發電站,可是由于一場意外事故,導致了慘劇,不光造成極大傷亡,他唯一的兒子還死在事故當中。
有人指責是他能力問題,有人指責是他失職讓一個孩子參與其中。
不管背后真實原因如何,一夜之間,那個為人津津稱道的男人,就被眾人齊刷刷釘在了所謂的恥辱柱上。
而他的妻子因為孩子身故,受到了莫大刺激,變得精神失常,終于在某一日投身大海。
然后,那位亞德里恩先生就徹底消失在大眾視野,生死不詳。
只是任誰都不會想到,亞德里恩只是隱居于一座小島,更名換姓而已。
這件事,就算庫斯提爾官方也不過嗅到一絲蛛絲馬跡,無從查找。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老羅格凝視白小升道。
“您的故事有幾分像,還有就是——”白小升指著那黑板上的古怪的畫,輕聲道,“那是亞德里恩分析法,對嗎?”
老羅格眼神,一下子有些直了。
亞德里恩分析法,是當年的他提出的,并且以自己名字冠名的一種分析方法。
最最簡單的闡述,那方法就是從一處零件損耗,推演相關部件所受的長久影響,推演整部機器可能發生的問題。
當然,那是最最粗淺、籠統的說法。
是給那些外行聽的,實際分析法要復雜千百倍,而且當年根本就只是一個皮毛而已。
當然,經過這么多年,老羅格堅持不懈的研究完善,已經算是真正的理論化、系統化。
心思用的多了,老羅格隨手都會在各處去寫寫畫畫。
這已經成了習慣。
“沒想到,你居然知道這分析法。”老羅格喃喃道。
白小升輕聲道,“我以為那是一項偉大的發明,足以告慰您的妻子和兒子。”
這句話不說倒好,一說,老羅格忽然熱淚盈眶,難以自抑。
許多事情,壓在他心頭太久太久了。
時間會沖淡一些憂傷,卻也會加重一些心緒。
老羅格甚至像個孩子一樣開始抽泣,口中喃喃著過去的事情。
那些事總會在夢里一遍一遍讓他痛楚。
此番拒絕白小升邀請,也有諸多心結的緣故。
“我兒子他是個天才,才十八歲就獨當一面,他本來可以前途無量,成為行業最年輕最優秀的工程師!”
“我兒子很相信我,很崇拜我,有人懷疑我的方法,他就與人爭吵不休,要用我的方法去證明給人看。”
“那一日,本是項目停擺檢修之日,他趁著檢查時間拆掉了核心部件,卻沒想到因為有上頭突然視察,導致了機器提前啟動。我記得,主發電機發生了爆炸,好多人因此死去。其中,也包括我的兒子!”
“我的妻子因此瘋癲,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顧她身上。”
“但是,有一日我在海邊尋到了她,她站在高高的崖石上,神情前所未有的正常。”
老羅格眼神迷離,似乎又想到當日的那一幕,那印刻在他腦海中至今揮之不去的一幕。
讓他在拼命研究自己東西后,又不敢再去面對那個工作。
“我記得我的妻子對我的微笑,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比它更加溫暖和煦。”
“我記得她對我說,她說,‘親愛的,我不怪你,真的。你是我跟兒子的驕傲,兒子他也不會怪你,因為你是他最自豪的父親。現在,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我累了,我要去找咱們的兒子。你繼續你的理想,直到完成它。總有一天,我們會為你驕傲。’”
“然后,她就跳了下去,墜入大海,永遠的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老羅格說到這里,雙手按在臉上,痛哭起來。
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
白小升無聲陪同,他只是想讓老人放下一些心緒,卻沒想到引出這般凄然的故事,心中也是唏噓不已。
“許多年后,我只身來到了這里,撿到了一個孩子,把他帶大,他就是特羅加,一個聰明善良的孩子,就如我的小約瑟…”
話匣子打開,老羅格就盡數傾倒。
有時候說出來,心里就痛快了,自由了。
老羅格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白小升看著滿屋子資料,看著那些黑板上的圖畫,輕聲道,“亞德里恩先生,你不該拒絕我的邀請,你應該把這當成一個機會,證明你分析方法已然完善,能夠修復那座發電站!我想,這也是你兒子與妻子所希望的。你的名字還有你的理論,也同樣該響徹這個世界,響破天際,直達天堂,去告慰他們!”
這番話讓老羅格直直的看著白小升,嘴唇發抖。
白小升目光肯定的看著他,“在我們華夏有句話,‘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離世的人已經離去,活著的人應該努力過好每一天,這樣,離去的靈魂才能在另一個世界得到安寧。還有,在這世上,我們依舊有自己所在意的人,不是嗎。”
白小升打了個響指。
老羅格喉頭滾動,抬手擦拭掉眼角的淚水,“我想,你是對的。”
白小升一笑,“我其實想跟您私下說的是,特羅加先生的事。”
聽到特羅加的名字,老羅格振奮起來。
雖然特羅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不過這么多年來,他傾注了所有的感情,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為了特羅加,他可以做一切事情。
“特羅加先生的生意遇到了麻煩,您也見到了,那些追債之人不會善罷甘休,就算我們擊退他們一次,也還是會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白小升道,“所以我想,你們最近一段時間最好不要住在這里,就算不出面去解決發電站問題,也要搬離此地。我與庫斯提爾有些關系,會請他們在這段時間,出面解決那幫人。”
“除此之外,我想幫特羅加先生重啟他的生意。”
白小升從謝頂商人萊弗那里獲悉,這邊所追崇的香料在華夏并不匱乏,他是能幫到特羅加的。
除此之外,白小升也對這筆生意有了興趣,再多開一家公司也不錯。
這可以說是雙贏的。
老羅格看著白小升,連連點頭。
現在的他徹底清醒。
白小升不光開解自己,幫自己解除心結,面對人生。
更幫特羅加解決追債人,還要重啟生意,此前更兩度救過特羅加。
老羅格真心覺得,他們欠白小升的東西太多了。
沒有心障的老羅格握住白小升的手,認認真真說出一句話,“或許你是對的,我不應該總是逃避!我該站出來,用我的方法去修復那座發電站,并且把它公之于眾,這才是不負我妻兒的正確之路!”
白小升笑著輕輕拍拍老人的手背,“全憑您來做主。”
客廳中,特羅加一直陪著林薇薇、雷迎喝茶聊天。
不過聊著聊著,他們忽然聽到一陣隱約的古怪之聲。
“這什么聲音。”特羅加不由得回眸尋覓,口中喃喃道,“我怎么好像聽到了哭聲。”
林薇薇也目光疑惑,看看雷迎。雷迎直接看向那書房。
林薇薇頓時會意。
雷迎又沖她眨了眨眼。
等特羅加回過頭來,雷迎已經神情恢復如常,邊喝咖啡邊笑道,“也許,是風吧。”
“是嗎,我就在這長大,怎么此前沒聽過。”特羅加嘀咕道。
“這房子年頭也不小了,也許哪里老化,或者有縫隙都說不定,一點風聲變成嗚咽聲也正常啊。”林薇薇笑道。
特羅加只得點點頭,不過,過一會兒那聲音果然沒了。
特羅加也就忘記了這碼事,繼續跟倆人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那邊傳來“吱呀”一聲門栓轉動的聲響,特羅加回頭,看到自己父親與白小升走了出來。
相比進去之前,一老一少顯得親密無比。
只是走過來后,特羅加好奇的發現父親眼睛微紅,還有點腫。
“您這是怎么了?”特羅加奇道。
老羅格擺擺手,笑道,“不重要了。相比這些,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已經答應了白小升先生,去主持修繕那座潮汐發電站!”
特羅加驚訝的看著自己父親。
林薇薇、雷迎卻興奮起來。
沒想到,白小升只用了一個小時不到,就讓老羅格改變主意。
老羅格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