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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道統、法理、天子(三)

  對面的士人不是很能聽懂適嘴里的一些諸如光學八法、力物之所以奮形、標本杠桿滑輪之類的東西。

  但還是大約明白了適的意思。

  他想了一下,覺得適是在狡辯,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的問題是政治,而非自然法統。

  這兩個問題若是合而唯一,那就有很大的問題。

  士人便問道:“既墨家法自然,以自然法論,土地歸屬于天下人,那豈不是說這塊地我說是我的我便可以要?”

  適已經疲憊了,心說你們派人來做說客,能不能先看看這幾年墨家的書?書都不看,竟是全靠臆測,便覺得推翻了一切?

  墨家在泗上折騰了三十年,這個法權問題都沒解決,敢去代表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嗎?

  借道法自然,只是為了毀掉封建法權體系,包括分封制、封地制、宗法制、封建權利,人身依附關系等等,利用法自然的理念毀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基礎,但卻不是要借法自然來治理。

  打碎了舊的,要建起來新的,道家的別支有部分是要回道自然之世的,那就屬于走偏了。

  法自然,是為了打碎舊的,讓封建體系瓦解,使得民眾有法理奪取貴族的土地,若不然奪取土地就是犯罪成賊了——貴族的土地,你庶民憑什么要呢?

  而打碎之后,便需要用私產之類的概念,使得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依靠對周邊的技術優勢和周邊土地泄壓,完成原始積累,提供廉價勞動力,在三百年周期之內完成蒸汽革命,現在看來絕無問題。

  這時候就需要勞動創造財富這另一個道理,來解釋土地私有、商品社會的合理。

  三十年時間的啟蒙,泗上這邊已經形成了一個還算完整的體系,一個可以和封建體系叫板的半成品,這是一切的法理基礎。

  從最開始的勞動創造財富、蠹蟲理論;再到墨道合流法自然,萬物自化反禮法永恒;再到主觀利己、客觀利他來解釋貧富分化;再到新道德下的符合新法理的手段致富是敬天重鬼…這一整套的理論跨越了三十年,已然成型,不是舊時代的精英們可以批判的。

  最多他們也就是唱唱過去的田園挽歌,仿佛站在了失地農夫和雇工的角度上去唱衰一下新規矩下的罪惡和丑陋,但他們的目的卻不是為了失地農夫和雇工,只是想回到過去。

  關于這個的爭論,最終和適所預想的一樣,兩邊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完全不同的三觀基礎,根本不可能進行有效的爭辯,墨子昔年說起辯術的時候就講過這個問題,兩個人相辯的基礎是有共同的認知基礎,你說這是黑的我說這是白的,這就沒法辯。

  這個問題辯的半途而止,士人又問道:“適子既說選天子,卻不知道適子可知何謂天子?”

  適反問,士人道:“天地之爵,可分為二。”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

  “天子者,修天爵之至誠也,天德之表率也。”

  “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

  “許多人修仁義忠信,此為修天爵也。天爵永恒,這是報于上天,而人們為了求利,修天爵是為了人爵,這就是誤入歧途了。”

  “所以如今天下有亂,是因為人們不去修天爵,而都是去修人爵的緣故。”

  “如果天下沒有仁義忠信,天下必亂。縱然墨家反禮、以為道德不恒久,但墨家也談仁義。墨家有墨家的仁義,有墨家的忠信,這也需要有人為天下作出表率。”

  “此表率,便是天子。”

  “墨家言選天子,是要選賢人,實則墨家選的是相,如周公、伊尹之輩也。次皆賢才,可以為相。”

  “再如管仲,奢靡背禮,但卻有才,這樣的人就不能成為天子,因為天子要修天爵,要做天下道德的表率,這才是天子的法理。”

  “賢人可以治世,但卻未必是道德表率。”

  “況且民眾短視愚昧,又怎么能夠知道哪些是有利于天下哪些是有害于天下的呢?”

  “所以,如果讓民眾推選天子,一定會選出道德表率的天子,卻未必是治世的賢才。”

  “既是這樣,如今天子尚在,何不保留天子,而選賢相以治天下呢?天子只需要四時表率,垂拱而治,不論政事,也不需要推選,以免天下有作偽德之人欺騙天下民眾。”

  “如昔年之宋,宋公為虛,大尹為實,如此一來,天子修天爵、賢相治人政,豈不美哉?”

  話說到這里,才算是圖窮匕見。

  一開始先說墨家的同義道義可能會導致墨家分裂,然后說選天子可能會導致選出一些道德楷模,既然這樣,還不如讓天子世襲做虛君,推選賢相。

  適冷笑,心想這番修天爵的想法,實在是神權味太濃了。

  修天爵,看不見摸不著,倒是想要天下人都修天爵,也就是遵守這些神權引導的道德。

  可墨家講究的是義即利也,你修天德沒有利,誰人會去修?

  再說這樣的神權又沒解決終極關懷,修了天德有卵用?既沒有天堂,也沒有來世,會有多少人去修天德?

  總不能為了這個天德天爵體系,再弄出一個有天堂或者來世的宗教吧?

  修天德的至高是做天子,結果天子還是世襲,那普通人去修天德干什么?

  最多也就是道德教化,說你修天爵才是至理,結果你修了天爵卻是為了人爵,那么就悖離的本質,所以要教化人放棄人爵野心,而是為了修天爵而修天爵。至于為什么要修天爵,那是因為這是至理,就像是人要養父母一樣,不需要道理的道理。

  適冷笑之后,反問道:“如你所言,這天子就不用選了,直接讓周天子世襲即可?”

  “周天子何德何能敢稱天爵?他若是真修了天爵,或者說這天爵若真是永恒真理,那么何至于連一個師都湊不出?”

  那士人道:“墨家既說,義利統一,那么我便從天下之利來談這件事的好處。”

  “如今天下未定,縱韓、齊敗,尚有趙、衛、中山、秦、燕諸國。”

  “昔者,齊桓尊王攘夷,而天下安。現如今天子雖不及當年,諸侯無禮,但天下終究還是有許多人信天子法理的。”

  “墨家若是逼天子勞改,或者驅逐天子,必要遭天下一些人反對,誓不與墨家兩立。”

  “屆時天下還要征戰,又要死傷百姓,這難道不是有害于天下嗎?所以還是要妥協,不要做得太激進,這樣才是有利于天下的。”

  “如果墨家奉天子而為相,則墨家有天子之理,可因此而定趙、秦,使士人心服,不至反叛太過劇烈。”

  適放言大笑道:“姬喜算個什么東西?他連一個師的部隊都湊不出,卻以為諸侯還真的尊他為天子?他說讓秦趙束手,秦趙便束手?”

  笑的狂放,言語間多與周天子多有不敬,直呼其名,那士人卻也不是那種主辱臣死的剛正之士,而是要為天子真正考慮長遠,于是道:“諸侯卻是不認天子,已有百余年。可墨家卻可以壓服諸侯。”

  “有天子大義在手,有墨家兵力在手,何愁諸侯不服?而且,重要的是那些忠貞之士鑒于天子,也不會在墨家治下反抗。”

  適搖了搖手指道:“首先,天下忠貞天子、聽說天子受辱就要勢不兩立的士,沒幾個。當年泗上劇院用天子禮樂演奏以娛民,曾有士人高呼不兩立,泗上又送槍又送錢,讓他們先去干掉侮辱禮法的田氏、殺韓趙魏全家,奈何許久,不過才七八個人。”

  “其次,泗上有自己的教育、道德、教化、學識。那些拒不接受新事物的士人,治國無用,征戰不行,要之何用?他們若是反抗,根據法令判處各樣的徒刑或者槍決就是了。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能夠看清楚大勢的士人早就投身于泗上,最不濟也是讓庶子來泗上、嫡子承爵以投機。我何必在意那些擋在路上以為可以擋車的螳螂呢?”

  “若是此番所謂天子出征,以至于從秦到齊、從燕到處,數萬士人云集響應,自備干糧,不惜死戰,那或許可以說為了利天下以妥協。如今看來,所謂天子之師,兵不過三千,士不過二百,區區二百士之心,還不足以說什么利天下。”

  “不過號召二百士,也就一鄉之豪。鄉豪妄稱天子,竟談天下之利弊,豈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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