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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神圣地

  道理這東西,學過這些道理的人都懂,可真正要做的時候往往悖離道理太遠。

  公叔痤所言的那些統治者應該明白的君王之論,魏擊也不是不知道。

  當公叔痤再三勸說之后,魏擊也明白,自己如果為了社稷和宗廟,只能夠背得起這個忍辱負重的職責。

  至于將來的評價,魏擊明白,天下人最終是要看結果的。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夠在將來換來魏國的崛起,平定天下,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評價必然極高。

  到時候就是頗有雄才、忍辱負重、認清自我、戰略收縮,休養生息,為魏國獲得喘息發展之機,暫避鋒芒。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將來并沒有什么用處,反倒是被其余諸侯或者泗上吞并,那么自己在后世的評價必然很低。

  到時候就是目光短淺、不知大敵、放任泗上崛起、不趁唯一的機會削弱泗上云云。

  最終要看的還是結果,至于說第三種可能,魏擊明白,在這大爭之世已經不可能存在。

  要么吞并天下,要么被別家吞并,這是大勢所趨。

  魏擊思慮許久,感嘆道:“相邦也知道泗上之野心,也素來知道泗上自從墨子去世、菏澤會盟鞔之適上位之后的種種言論。我始終覺得,泗上方為天下諸侯大敵,奈何諸侯于這個時候還不能一心,各懷心思。”

  公叔痤亦嘆道:“諸侯何曾一心過?葵丘會盟,難道是諸侯一心嗎?無非是齊桓勢大足以壓楚,中原小國不得不從;踐土之盟,無非是晉文勢大足以壓中原,一眾小國亦不得不從。”

  “君上知道泗上終為大患,齊、趙、秦、楚難道就不知道嗎?”

  “可君上自思,如果這一次對宋干涉,泗上勢弱,楚人卻也損失慘重,內亂爆發,君上可會因為楚人在反墨戰爭中出力頗多就不去攻打楚國嗎?”

  魏擊嘿然不語。

  公叔痤道:“這就是一樣的道理,君上不能夠這樣,那么秦人楚人韓人趙人亦不能如此。”

  “天下大亂,必定于一,大爭之世,諸侯爭雄,這樣的解決已然注定,各國都必然各有心思,又如何能夠合力?”

  “唯有泗上繼續咄咄逼人,才有可能讓各國都明白泗上的威脅為首要之事,方有可能。”

  “昔者鄭伯克段于鄢,今日泗上占據宋地,都是一樣的道理,總有一日泗上的所作所為會讓天下人明白,其害也已。”

  魏擊點點頭,認可了公叔痤的說法,最終也定下了魏國全面戰略收縮的戰略。

  數日后,魏國開始大肆宣揚皇父鉞翎的反墨檄文,派出使者溝通韓楚齊,作出要干涉宋國的態勢。

  國都紛傳,魏與泗上必要開戰,士卒開始在國都集結,農兵開始征召,西河地區也一日三使派人督促西河的防務以防備秦人偷襲。

  在這個節骨眼上,韓侯的使者終于來到了魏都。

  在一些理解性的對答之后,由韓侯使者、魏擊、公叔痤三人的密談就此開始。

  韓使不知道魏國的戰略,仍舊以為魏國想要對泗上開戰,所以再來之前,韓侯給出的綱領,就是借助這個魏國急需韓國支持的時候,開出條件,急需蠶食鄭國。

  但魏擊已經聽從了公叔痤的建議,所以魏國在談判上占據著主動,這是韓國所不能夠知曉的底線。

  魏國的底線是洧水為界。

  鄭風多淫,有歌曰: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鄭國的變法較早、民眾富庶的也早,洧水流域都是鄭國的精華之地,土地肥沃,人口眾多。

  洧水流域算得上是民間白話的發源地,而這種發源的基礎就是民眾曾經有著富足的物質基礎。

  以洧水作為天然的分界線,能夠避免魏趙之間那種犬牙交錯的局面,使得魏韓之間的矛盾得以暫時的壓制。

  韓國使節并不知道魏人的心思,于是先是大倒了一番苦水,又說了許多鄭韓之仇,最后又談到了泗上出使鄭國對于魏韓的威脅。

  鄭國此時已經沒有太大的威脅了,但韓國為了能夠獲取魏國的支持,便道:“鄭,曾霸也。如今雖衰,卻也曾于黃池、負黍屢屢得勝。”

  “墨家,練兵陰謀惡政之學,鄭國若從泗上,其勢必強。二十年間,魏韓得鄭之半土,此仇鄭人常憶,今日臣服于魏,無非是權宜之計。”

  “今日…”

  韓國使者還準備繼續說一些的時候,冷不防魏擊道:“善。鄭國貳于泗上,可亡矣。”

  韓國使者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準備繼續說一些理由呢,一下子愣住了。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魏擊說的什么,心中大駭,以為自己聽錯了。

  鄭國一直是魏韓之間的緩沖,魏國一直不允許韓國吞并鄭國,而且一直用鄭國來壓制韓國。

  這一次來到魏國,韓國的使者也就是想要借助魏國大肆渲染要和泗上開戰的機會,借此來要挾魏國,讓魏國允許韓國吞并鄭國的一部分土地。

  哪曾想自己組織了許多語言,這才說了半句,魏擊直接同意了…

  韓使明白自己的口才只怕不能夠一言以改變君王的心思,心道只怕魏國總愛已經動了吞鄭的心思,連忙道:“君侯所言極是,國小而有二心,可亡矣。”

  魏擊道:“此事需機密,不可外泄,不然楚人必要干涉。”

  “如今反墨反泗上,為天下大計。墨家禍亂天下,必使天下亡,鄭國卻親泗上,自取滅亡之道。”

  “這次會盟,正該質問,會盟之時,審核其罪,存其祭祀,卻要管轄其國土。”

  “這非是為了鄭國的國土,而是為了鄭國的百姓不受墨家蠱惑,也是為了鄭國的百姓不在手刀兵之苦,這是順從天道的。”

  “你可速回,我有書信傳于韓侯,此事決不可外泄,月后會盟,當伐鄭人。”

  具體的利益劃分,那不是和一個區區使者就能夠談判決定的,之后的事還需要更多的談判,但魏國卻占據著優勢。

  月后會盟,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到時候天下都以為魏國是要干涉宋國,楚國到時候也會派出使者參加后續的會盟,但在會盟的途中,天下人都以為魏國要干涉宋國的時候,一舉滅亡鄭國,魏韓瓜分鄭國的土地。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重要的不是罪名,而是魏國的態度。

  現在時間站在魏國這邊,魏國已經開始動員士卒,不管是韓還是楚,都會認為魏國動員的目的是為了對泗上開戰,都沒有提防到魏國整個戰略的轉變。

  魏在瓜分鄭國這件事上已經占據了先機。

  魏韓密謀的時候。

  已經成為泗上諸軍一方主帥的六指已經兵臨宋國楚丘。

  楚丘四周都是桑林,是宋國乃至天下刺繡最為發達的地區之一。

  除了刺繡聞名之外,這里還是一處有著特殊意義的古跡,而且是這個時候就被稱之為古跡的古跡。

  六指意氣風發地站在當年商湯祈雨的祈雨臺上,曾經這里上演過聲勢浩大、動輒千人的桑林之舞,現在這樣大型的團體操表演宋國已經多年沒有舉行,而且就算舉行也都是縮水版的。

  那曾是需要人牲和奴隸血祭作為祭祀的大型舞蹈,現在卻已經不過是只需要百人演出的小舞蹈。

  六指站在祈雨臺上,看著這一處古跡感嘆道:“此非昔年商湯割發斷手之處乎?”

  軍團代表道:“是呀,傳聞當年天下大旱,商湯要用自己為祭品,祭祀上帝,祈求雨水。”

  六指舉著馬鞭、指向遠處宋人公族常年祭祀的地方笑道:“不過是愚弄民眾的手段罷了。上古巫師,知曉天志,明白何時有雨,卻不可能將這些秘密傳播于民眾,自己隱藏起來,使得民眾認為他們可以溝通上帝,壟斷神權,使得民眾心服。”

  “巨子當年就說,五帝三代神圣事,騙了天下蒼生。”

  “今日我們不祈雨,卻帶領民眾挖掘溝渠,旱澇無憂,卻是遠勝于當年商湯了。”

  “商湯若真的有心利于百姓,他必然欣慰。倘若他當年不過作秀以上帝而愚民,那今日他也無可奈何。”

  身后幾人都大笑,連同商湯這樣的上古圣人,在他們眼中都沒有任何的敬畏。

  這里便是桑林的邊境。

  這里便是上古時候楚人先祖在中原活動的部落聚居地,是當年楚國先祖剖腹六子季連部落的興起地。

  這里便是楚國在國外的另一處重要的祭祀場所。

  這里就是商湯祈雨之處。

  這里就是中原版本的大禹和涂山女嬌故事的涂山,只不過墨家為了大禹和越國的法理認可的版本涂山在越地。

  這里就是當年宋國桑林鼎曾經的祭祀之地。

  這里就是宋國祭祀武丁伐蠻夷功績的地方。

  商之興也,梼杌次于楚丘。

  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

  焉得彼涂山女,通之于臺桑。

  這是一處有著神圣意味的土地,至少曾經神圣過。

  此時這片曾經有著神圣味道的土地上,站著萬余名立志于利天下,民為神主、相信天志即為人愿的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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