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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反什么

  兩日后,彭城。

  適剛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難免有些起床氣。

  可等接過來那張紙看過之后,立刻清醒過來。

  “兩刻鐘之后,七悟害都會到齊。”

  書秘知道紙上的內容,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適急忙穿好衣裳。

  一個房間內,昂貴的鮫人油燈明亮地燃燒著,這是齊國沿海地區如今發展起來的捕鯨業帶來的油脂,作為石油出現之前和蓖麻油并列的潤滑油和照明油脂,如今已經是不少紡織作坊必被的消耗品。

  很快,其余人都已經到齊。

  在來之前,他們已經看過了消息,都知道三天前在商丘發生的大事。

  事情已經做了,好與不好、對與不對,那不是現在要討論的事。

  適揉了揉鼻梁,嘖了一聲道:“皇父鉞翎也是個有想法的人,這是想要倒逼我們攻宋,以求各國反墨。”

  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七悟害道:“巨子之前不就說過嘛,貴族是牧民者,為一城之牧,民眾不過是羔羊,可以當做三牲來祭祀他們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也是沒有辦法,我們就像是操過了處子的輕薄男子,將皇父一族拋棄,轉而支持戴氏,他也只好再找別人。”

  幾個人笑了笑,適也笑道:“只不過他打的好主意卻未必有用。如今商丘不在他的手中,他也不過就是個貴族,不再是詢政院大尹。”

  “我看這件事做的對,當機立斷,不管怎么樣,主動權都在我們手中。是談?是打?取決于我們。”

  “只不過這件事尚需再調查研究,詢問一下當事人當時到底是什么情況。不過這件事就算對,我看褒獎卻需要低調一些。”

  短短一句話,就將商丘墨者的處置定了性,但話也不能說的太滿。

  泗上經過這些年的內部斗爭,天下派壓制了泗上非攻立國派,但是激進派或者叫機會主義派也大為抬頭,畢竟當年是借助了他們的力量壓制了非攻立國派。

  若是這件事大加褒獎,可能會造成諸多的后果。

  商丘和別處不一樣,那是墨家的起家之地,百人之中可能就能抓出來一個墨者,剩下還有三個至少是同情者。

  那是墨家在泗上之外力量最強大的地方,也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商丘這件事處置的…在適看來,雖然很意外,但并沒有多少錯。

  至少抓住了主動權,但是大張旗鼓地褒獎,卻可能引發別處的墨者投機心切,以至于直接在各處城邑暴動,根本不考慮實際情況。

  若是成了就有大功,若是敗了最多也就是在內部被排擠,這可不行。

  所以他先聲明,這件事必須要仔細調查之后,再給出結論。

  是不是情非得已?

  是不是經過內部的表決?

  是不是之前確實沒有聽到風聲所以來不及匯報?

  是不是經過了利弊的權衡?

  種種這些,都需要督檢部的人去查,最后給出一個結論。

  適一直持一種穩健的態度,不是為別的,而是因為后世始皇帝給出的歷史教訓。

  沒有足夠的干部、沒有足夠的民眾基礎和宣傳,就算天下一統,很可能被貴族們抓住機會反叛。

  再一個先楚后中原的戰略這是一直定下的,宋國和中原地區不是當務之急。

  他持穩健的態度,七悟害之中既有持激進機會主義態度的,也有持妥協非攻立國的,對于這件事他也只能以巨子的身份,談談必須經過調查再給予褒獎以及低調的態度。

  眾人對于這個態度倒并不反對。

  一人道:“如今商丘已經在戴氏和我們手中,我們下一步怎么做?是繼續暴動,借助這一次民眾激憤的力量一步到位,先讓戴氏取政,再驅逐戴氏?還是…還是繼續允許戴氏取宋國之政?”

  這種事,涉及太多,看似一個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卻涉及到內部將來可能的斗爭。

  如果說繼續暴動,借民眾之力一步到位,日后局面大為不利,各國聯合出兵,以至于泗上出現了困難局面,那么支持繼續暴動的人就要受到質疑。

  最起碼一個路線錯誤的帽子是摘不掉的,下一次推選七悟害的時候肯定是要受到質疑和詰難的。

  如果說支持戴氏取宋,如果戴氏將來穩固的局面,一腳把墨家踢開,成為反墨先鋒,那么今日支持戴氏取宋的人也必要遭受到質疑。

  總需要有人背鍋,墨家的組織結構倒是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巨子其實可以背全部的鍋。

  因為鍋是錯誤,如果是每個人都有錯,那么就是組織模式和組織方法的錯誤,這會動搖墨家的根基,所以由一個人背是最好的。

  這個問題拋給適,適琢磨了一下,倒是沒有過多考慮,說道:“依我看,戴氏取宋這對利天下大業有利。”

  “其一,現在商丘的局面,戴氏控制不了。他必要我們的幫助。”

  “其二,利天下大業需要時間,戴氏整理宋國國政收攏權力也需要時間。時間對我們有利。”

  “其三,也就是皇父鉞翎的想法,他既想借魏楚韓之力對付我們,我們也總得給魏楚韓各國一個臺階下。”

  “商丘這件事,雖然事起突然,但卻未必會引發新一輪的中原大戰。”

  他這算是給出了表態,但表態之外,必須要有足夠的分析讓其余人信服,不能夠直接給出一個結論,這也是墨家內部的規矩。

  不過分析這樣的事,適在表明了態度之后,算是他的嫡系的年輕一輩的七悟害便跟進道:“巨子的想法是對的。”

  “魏楚韓各國打與不打,不在于皇父鉞翎,而在于我們的態度。”

  “如果我們迅速控制了宋國的局面,給予魏楚韓一個臺階下,他們未必會出兵。這個臺階,就是宋國繼續保持中立,不參與各國紛爭,也不允許各國駐軍。”

  “于里,宋國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禁臠,別人奪不走,我們需要的也只是一個緩沖國,一個親近我們、至少不會反對我們的緩沖國。”

  “宋國的生產、糧食、絲綢、貿易,實際上受控于我們。至于人口,只要我們允許宋國重分土地、打碎分封建制的宗法禮法制度,人口自然會流向我們。”

  “于外,楚國正在變革的關鍵期、韓國對宋并無興趣只是琢磨著吞并鄭國,魏國恐慌于我們和秦國東西對進。”

  “只要我們做出足夠的態度,做出不惜一切代價維系我們在宋國的利益的態度,他們就要遲疑、要考慮他們承受的代價。”

  “到時候,以宋國中立作為臺階,他們便也可以退一步,至少可以給國內貴族們一個交代。”

  “我們必須要清楚,各國國君本身未必有戰爭的意愿,譬如楚王,他現在根本沒有精力發動這樣一場戰爭。”

  “但是,他們又必須要說服國內的貴族,至少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依舊以楚國而論,熊疑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我們,而是楚國的封君。”

  “我們不能只考慮我們的困難,要設身處地地站在熊疑的角度上去考慮這件事。”

  “打,那么必須和貴族妥協,之前為變法所做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不打,如果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貴族們只怕會逼宮。”

  “至于齊越,魏楚韓不動,他們就不敢動,他們的態度取決于魏楚韓。”

  “反過來,魏楚韓的態度,又取決于我們。宋國的局面平靜的越快,他們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因而外部局勢對于我們而言,還是在于我們內部。”

  “只要我們內部團結一致,同心同德,作出總動員不惜要引發第二次中原大戰的態度,魏楚韓三國就會軟弱,甚至不惜以綏靖之法,默許宋國的現狀,以求我們不要和他們作戰。”

  第一次中原大戰,代指的就是五年前那一場涉及到中山、楚、魏、齊、泗上、韓、趙等諸國的混戰。

  適不由想到了那句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的話,只是此時尚有不少問題需要斟酌。

  魏楚韓的態度,不能夠僅憑自己的判斷和猜測,但也不能過于被動等他們先發聲反應。

  適想了一下,說道:“其實皇父鉞翎犯了一個錯,他高估了舊時代的規矩法理的重要性。”

  “二十年前那場政變,即便我們不參與,宋國也會亂,我們沒有能力制造一場混亂,我們只能在混亂來臨的時候借用這樣的混亂。”

  “三家分晉、田氏代齊,秦國變革、楚國變革,再加上鄭國三分、駟子陽之亂、宋國內亂…種種這些,都說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舊時代的規矩、宗法制禮法之下的天下已經無法存在了,必須要變革了。”

  “二十年前,我們墨家就談尚賢、貴者不恒貴、平等、選賢人為天子之類的話,除卻儒生認為我們無父之外,倒是在各國都有認同的。”

  “為何?因為在這之前,天下那些士人已經覺察到,依靠舊的法度規矩和宗法制,已經不能夠繼續統治下去,天下必然要變個模樣。”

  “故而百家爭鳴,天下人紛紛為各家弟子,哪怕是楊朱那樣的為我、利己的無君學問,也有諸多弟子。”

  他頓了一下,看著兩個一直以為魏楚韓必然會出兵干涉的人道:“如果舊規矩真的有那么重要,宗法分封深入人心,那么我們和楊朱的學說不會引發天下的爭論,而是會被人哂笑為異端邪說不屑一顧,沒人相信,也掀不起任何的波瀾。”

  “晉、秦、齊、楚、鄭之亂,讓天下人都明白舊時代的規矩是不對的。”

  “可是!新的規矩還未建立起,我們的規矩是一種可能,他們的規矩也是一種可能,但卻沒有一種新的天下制度讓人覺得理所當然、整個天下都認為就該如此、不可變更。包括我們的,也包括他們的。”

  “所以,選天子也好、平等兼愛也罷,引來的結果是有人反對,但反對的內容卻是仔細分析種種可能、平等兼愛可能造成的混亂…卻除了儒生之外,并無人直接說這天理難容,也沒有其余人覺得舊時代的規矩就是天經地義不可變動,只是審視我們的道義,從中尋找漏洞。”

  “如果說…如今的天下是這樣的,我們的學說一出,民眾以為可笑認為天子不可選、士人認為平等簡直是有悖人倫,那么,可以說整個天下都會反對我們。”

  “可現在并不是,所以天下人對于我們更多的是這樣一種態度:且看看、且觀后效。甚至于包括大多數低階貴族和失去地位的貴族和渴望平等的士人。”

  “這就是各國要出兵的最大困難。士卒是由人組成的,就算是魏侯楚王,他也需要兵卒、兵卒上面有士、士上面有大夫。”

  “天下士人會選擇忠誠地去執行君王的命令,但在內心他們并不認為我們罪不可恕天理難容。”

  “至于最底層做兵卒的民眾,我們在齊國做過一件事,那就是抓獲了俘虜又放回去。這件事帶來的后果,當時看來或許只是小利,但于現在看,楚王魏侯也必須要考慮一件事:萬一他們的士卒被我們俘獲,再有一場大敗,那些俘虜受到我們的‘蠱惑’歸國,怎么辦?”

  他笑著看著每個人,巡視了一圈道:“皇父鉞翎覺得,舉起反墨的旗幟,便能得到天下的認可,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天下,甚至于楚魏各國,都不是一個人,而是千萬人組成在一起的整體,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反墨,反的是什么?反的是我們的道義。”

  “我們的道義是什么?”

  “尚賢,平等、兼愛、天下安定、人民富足、無有三患、無有戰爭。”

  “那么,他高舉反墨的旗幟…那就很有趣。他反尚賢,也就是說他要把士人和落魄貴族的上升路堵死;反平等,那就是要把那些心懷大志的豪俠讓他們低人一等;反兼愛,那就是希望天下人交戰血流成河;反天下安定,反人民富足、反無有三患…”

  “他以為自己振臂高呼天下響應,我看這就是個笑話。因為多數民眾可能不知道我們的深奧道義,但卻知道我們反對戰爭、希望人民富足、為天下帶去了諸多新工具種子使民眾不再饑困、而且民眾喜歡用好壞來分,除開宋國那些已經發展嘗到了新時代苦難的地方,剩余的還是覺得我們是…好人。”

  “楚人眼中,他皇父鉞翎算老幾?論及名聲,又怎么和我們比?他憑什么讓天下云集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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