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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浴火重生(中)

  一眾隸屬似乎聽出來了皇父鉞翎的意思。

  以家比國,宋、魏、楚、韓皆為近鄰,就像是一間間草廬。

  現在宋國的草廬內堆積了太多的干柴和茅草,只需要稍微一把火就會燃燒起來,以至于四周的鄰居都會受到波及。

  之前皇父鉞翎是主動去請魏楚韓諸國幫忙,大意就是我請你們幫幫忙,幫我把我廬內的柴草搬出去,要不然一旦失火,我家就要出事。

  然而魏楚韓等國看了看皇父鉞翎給的報酬,考慮了一下都拒絕了,因為利益不足。

  皇父鉞翎如今想清楚了,既然你們不幫忙,那倒是簡單了,我這房屋草廬內已經堆積滿了柴草,你們不幫忙是吧?我自己點一把火,到時候火勢沖天,稍不注意就會波及到你們,到時候我就算不給你們好處,你們難道就不來幫忙了嗎?

  國人暴動這樣的事,并非是靠一小撮人煽動起來的,最為純粹而職業的“革命者”從來都是貴族之類的人物。

  宋國現在就像是一個堆滿了薪柴的房屋,稍微有一點火星就會爆燃起來,很難控制住。

  只是…點火的人是誰,這是個問題。

  貴族政變的事多了去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年代,貴族政變那是合理的,舊制度和規矩都認可的,無非也就是成王敗寇那一套。

  然而若是有貴族圈子之外的人、甚至是平民出身的人點燃了這堆火,那就超出了已有的規矩。

  宋國國人暴動過、齊國暴動過、鄭國暴動過、甚至于周天子那邊也出現過國人暴動,但暴動的結果就是從宮室或者貴族中再選一個人上位。

  這樣的結果,是舊時代的統治者可以接受的。譬如宋國當年的公子鮑,那也是邀買民心之后發動政變,在其情人的幫助下弒君,但各國也沒有干涉,而且很快承認了他的君位。

  皇父鉞翎的意思是,如今堆滿了薪柴的宋國,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就是換了一個主人,雖然有些逾越,但總體還是在貴族規則之內的。

  譬若戴琮上位,也無非就是戴氏取宋,而非皇氏取宋,經歷了田氏代齊和三家分晉后,各國都見的多了,見慣不驚,可能連周天子都懶得對此發表任何的意見,順理成章地給予一個正式的公爵之位就是了。

  但如果這不是一場貴族政變呢?甚至不是一場偽裝為貴族政變的國人暴動呢?如果是一場更為暴烈的、連貴族都趕走的大暴動呢?

  到時候,各國諸侯不是為了皇父一族,而是為了自己,也必須要出兵干涉了。

  若不然,宋國既然可以這樣,別處為何不行?

  皇父鉞翎的意思,一眾心腹都聽懂了。

  一人道:“如此說,確有道理。”

  “泗上雖然強盛,可四年前結怨于魏韓齊、經營南海覆滅縛婁陽禺,當地多有反叛未曾收服;勢力強盛又謀宋國,與楚必結仇怨。”

  “他們看似強大,實則也不想打。若不然,又何至于需要扶植戴琮?墨者之中宋人多矣,宋人中多有愚昧者想要歸順于泗上,他們若真的愿意打,入宋極為簡單。”

  “二十多年前商丘之變,墨家狼子野心尚未暴露,便借用貴人政變謀求私利,以防各國震動。”

  “如今只怕也是一樣的手段,想要借政變為名,防止各國震動。”

  其余人也都點頭,經過皇父鉞翎提醒,都明白過來這其中的含義。

  墨家想要把宋國的事,偽裝為“兄弟相爭”,貴族內亂,即便各國都明白這不只是貴族內亂這么簡單,但一則墨家做出了樣子,給了各個諸侯一個臺階下;二則各國諸侯也實在是打不動了,五年前中原大戰至今,各國元氣都尚未恢復,有個臺階下大多可能會順從。

  一眾謀士心腹望向皇父鉞翎,心中駭然。

  若是由皇父鉞翎來放這把火,其實做起來也就簡單了。

  直接抓起來跳的最歡的戴氏一族;宣布禁止墨家在宋國活動;強制解散各個鄉校;禁止任何人宣揚墨家的道義;處死一部分在民間頗有聲威的人;大規模處決和墨家有瓜葛的人。

  如今宋國內部已經處在徹底混亂的邊緣,一旦這么做,那么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商丘的一些頗為激進的民眾會立刻起事,處死了戴氏一族后,領頭的人就只能是無權染指君位的庶民。

  貴族之間可以隨意政變,能贏就行。

  但是若是庶民帶頭,那就是打破了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規矩。

  尤其是自己這邊殺的越狠,對面的報復也就越發嚴重。

  而有幾處封地的貴族勢力很小,只要能夠拉他們下水,到時候在商丘狠狠地殺一批想著平等的人,那些起事的人報復起來的時候也定會兇殘,最終達成一種徹底控制不住的局面,最好是死上幾個勢力很小的貴族。

  若是能夠派人混入人群,利用仇恨將那些貴族吊死、分尸、砍頭之類,必定會天下嘩然。

  屆時,各國諸侯不出面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砍下了貴族的腦袋、甚至實行了庶民的恐怖對抗,各國諸侯誰也不可能坐得住了。

  因為今天砍了宋人貴族的腦袋,不去懲罰,明日可能自己的腦袋就要被懸起來。

  先動手的貴族,則不會被諸侯指責,反而會盛贊一句殺得好。可若是平民報復,那就是壞了規矩,亂了天下,不可不殺。

  想到這樣的局面,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惻隱之心外露。

  到時候,商丘必然是血流成河,先下手徹底抓捕和屠殺掉那些在民眾間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剩余的民眾就算是起來暴動,也可以控制住局面。

  商丘血流成河,意味著商丘之外的一些貴族封地上也一樣會血流成河,庶民一旦被煽動起來,混入其中一些人專門煽動仇恨,貴族可以殺庶民,庶民一樣可以殺貴族。

  到那時候,大事可成。

  甚至于可以高呼一聲除墨衛道,魏楚韓各國便必須要出兵,不可能選擇和墨家和解。

  只要魏楚韓出兵,齊越也一樣會出兵,到時候宋國的社稷就可以保全。

  雖然可能會元氣大傷,甚至毀于戰火,死傷十萬,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皇父一族將會成為各個諸侯國唯一可以承認的宋國權力的執掌者。

  皇父鉞翎考慮到泗上的實力,魏楚韓就算一起出兵,也不可能完全占據泗上。

  但一樣,泗上也絕對沒有力量打贏魏、楚、韓、齊、越、宋、衛的諸國聯軍。

  僵持之下,各國必然會選擇需要一個存在的宋國作為對抗泗上的最前線,皇父鉞翎就可以抓緊時間完成各種集權變革、穩固力量。

  將來等到天下有變,或可以恢復昔日襄公的霸權,甚至于成湯的榮光。

  皇父鉞翎確信,自己再不下決心,要么宋國會被瓜分,要么會亡于泗上名存實亡,與其這樣,不如一搏。

  至于宋國的將來,皇父鉞翎已經做了打算。

  如果真要下狠手,讓宋國血流成河然后浴火重生,那么現在要做的就是和之前因為要集權而出現了矛盾的其余貴族修好,告訴他們要一致對抗真正的敵人、撲滅底層暴動的烈焰。

  集權的話,最多也就是收回一些權力,總還可以保存家族的實力。

  可若是底層暴動,那就是天翻地覆,到時候各個家族都要毀于不可控制的憤怒。

  等到魏楚韓泗上等國都打累的時候,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各國都在變法,各國變法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拋卻不可能學習的泗上,大體上也就是那么幾種。

  魏國變法,是從西河開始,對應的軍制是西河武卒,那是一種半募兵制度,是延續了三晉的軍功爵體系。

  秦國如今的變法,也是一樣,如出一轍,也是軍功爵體系。

  可宋國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

  因為宋國面臨的局面是土地已經被貴族們瓜分干凈,對外戰爭并沒有獲勝的空間,不像是秦、魏乃至楚,都有對外擴張的空間維系軍功爵體系。

  而且因為這一次需要和之前的貴族修好,那就導致了無地可分。

  秦國是收拾了一批貴族,空出來了部分土地,然后向西擴張。

  魏國前期的變法,是直接奪取了西河,驅趕了那里的秦人貴族,空出土地分給其余人。

  宋國無地可占無地可分,如今又要和貴族修好,就不可能動他們的利益。

  既是這樣,皇父鉞翎覺得,為何就不能走另一條路?

  自己的封地是整個宋國最大的、最多的,自己將自己的封地授予封地上的農夫,換取他們的服役。

  除了服役之外,他們不需要繳納任何的賦稅,只有血稅義務。

  而賦稅,從自耕農、工商業者身上出。

  不斷挑唆繳稅的不繳稅雙方的矛盾。

  通過不斷壓榨那些自耕農和工商業者,使得他們失去土地和財富,從而成為一無所有的農奴,再奪走他們的土地、將他們作為軍功獎勵授予私兵部曲耕種土地,擴大自己掌握的人口和土地的規模。

  到時候,養出來一支完全忠于自己、和自己有著人身依附關系的私兵。

  其余貴族也可以這樣,但是他們的土地少、人口少,所以他們的部曲私兵也就少,整個宋國私兵部曲最多的皇父一族,就可以憑借那些私兵部曲壓制其余的貴族,從而一家獨大。

  為了保證其余貴族的部分利益,又要收攏一部分權力,大可以延續詢政院的存在,使得各個貴族出人為官任職,切斷底層上升的通路,又使得各個家族在對抗底層這件事上保持一致的態度。

  因為自己封地上的授田農夫不需要繳稅,而且有戰功可拿甚至可以多分土地,所以他們必然忠于自己。

  那些反抗的自耕農、工商業者,因為需要承擔賦稅,那些沒有賦稅只需要服役的私兵殺起這些人來絕不會手軟,兩者之間的利益根本不同。

  皇父鉞翎覺得,自己這算是一種復古,復國野之別的古;復君子恒貴的古。

  到時候那些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就如同野人,只繳納賦稅,沒有從軍的權力和義務。

  授田的私兵部曲從軍,掌控武力,因為他們有土地、且不需要繳稅,所以他們并沒有土地和不繳稅的利益訴求,從而將宋國的底層徹底分化為兩種,使之互相爭斗,積累仇恨。

  選拔人才上,完全不采取尚賢的政策,而是貴族優先,使各個家族的貴族壟斷整個宋國的高層,依靠各自掌握的軍事力量和家族勢力,來排位進入權力中心。

  唯有如此復古,才可能維系宋之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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