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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新生和死亡(下)

  她討厭墨家。

  高柳城的一切,都讓她作嘔。

  她不懂為什么高柳城的許多人每天都帶著笑容。

  她看到的高柳城,是一座骯臟的、惡心的、沒有廉恥的城邑。

  就像這座巨大的、容納九百人的大型羊毛紡織作坊,處處充斥著惡心。

  她看到的,是那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嘴臉:送來羊毛的時候,這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和那些賣羊毛的小人,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送來羊毛的人總是想要把羊毛賣一個高價,為了一文錢的價格,也要掰扯上半天。

  收購羊毛的人總是想要把羊毛收來一個低價,為了一文錢的價格,能夠伸出手翻動那些油乎乎的羊毛想要找出瑕疵。

  散發著令她惡心味道的煤煙,每一天都在作坊內飄蕩,早晨起來的時候會落上一層黑色的煤灰,放眼望去沒有亭臺也沒有翠色,這里的人根本不懂欣賞那些庭院的美,只會看著油浸浸的紙幣笑。

  每天天一亮,一群不懂詩書的商人就會等在作坊的門口,成包地買走已經清洗過、梳洗過、作坊暫時用不上的羊毛。

  然后拆成小包,借給城內的散戶家庭,由她們紡織成毛紗,或者是直接在自己的家中購買紡車。

  男女聚在一起,說著那些令她作嘔的笑話言語,不知羞恥地為了幾個錢去從事那些低賤的勞作。

  那些紡成的毛紗,又被那些包買的商人收回,支付給紡織的家庭一定的錢,再一次地輪回,無休無止。

  牧羊秀美的田園,變為了大型的合作養殖社。

  用以祭天的少牢,在這些人的眼中就是錢,賣肉的錢、賣毛的錢,再無半點神圣。

  她相信人總是要畏懼點什么,不然就會道德淪喪,可這里的人對高貴的血統沒有絲毫的畏懼。

  貴賤有別的禮,變為了錢多錢少評論,她在作坊里從沒聽過有人談論誰的血統,聽到的只是那些女工羨慕地談著哪里又開辦了一座私營的作坊,日入多少錢。

  用以讓貴族田獵的鹿,變成了高柳城小伙子眼中可以換錢娶媳婦的鹿皮,沒有任何美感地用陷阱、火槍將那些原本貴人田獵以祭天練藝的野獸屠殺。

  蘊含著婦人技巧和藝術的紡織刺繡,變成了一群人一模一樣的勞作。洗毛的、紡紗的、織毛呢的,層層分明,每一匹毛呢全都長得一個樣,就算再高的婦德手藝也只是用來換錢的骯臟貨物。

  人和人之間不再有信任,契約、定金、股份法這樣的字眼,每一天都在耳邊流傳,那種貴族之間的誠信,成為了這些賤人之間需要制法定法以維持的低賤文書。

  女人用以展示自己手段的廚藝,在作坊里變為了整齊一致大小的土豆塊、長得全都一樣的窩頭、味道完全一樣的咸菜。

  文雅而又為了興趣的讀書,成了這里女工求利的工具:認識多少個字就可以在這個作坊內提升一定的工資,那些女人根本不是為了文雅和修養,而是為了每個月多發的幾個銅錢去讀書,文字充滿了銅的惡臭。

  人和人的尊重沒有了,曾經等級比她低得多的一起來的貴人女子,為了一件小事可以指著她的鼻子用最低俗的本地方言罵她。

  人和人的情義沒有了,那些購買梳洗好的羊毛的商人互相聯合,組成股份制的商會,提前預定,排擠那些散戶購買羊毛的人,彼此間勾心斗角,以大吞小。

  人性的善,在這里不存在,只有到極點的“人性無善無惡”,食色都是人性,為了錢、為了欲,混亂無比。

  在這里忙碌的和她一樣的曾經貴人,為了擺脫這樣的生活,自賤身份,再婚嫁給高柳曾經低賤的逃奴、現在的自耕農。

  乾坤顛倒、貴賤無序、人人求利…

  而這種情況下,墨家居然虛偽而又惡心地讓她去“新生”,讓她用自己的勞作支撐自己的生活,說她們從前都是蠹蟲。

  靠勞作支撐自己的生活,這就是新生?

  貴人女子想笑,這不是新生,這是低賤。

  從高貴走向低賤,怎么能叫新生?

  貴賤有別,尊卑有序,農奴勞作,封主仁義,祭時有酒,稼時有飯,人人守禮,處處規矩,人不求利,禮讓有節…

  她想不通,為什么這么好的天下,墨家非要毀了它?

  在講義的強制課堂上,她曾用嘲笑的語氣問過墨家。

  你們憑什么要奪走屬于我們的土地?

  墨家的人卻反問,你們的土地又是從哪來的呢?

  她說那是君王封給他們的。

  墨家的人大笑,說周天子的土地也是從殷商手里搶來的,而殷商再上古,道法自然之時,那些君王是從庶農手里把土地搶走。如果你認可誰的拳頭大誰就有理,那么現在庶農們搶回來了,你們有能耐就搶回去。

  她反問:你們這樣不合于禮和法,因為禮法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犯了法。

  墨家的人說,道法于自然和天志,自然法下,土地歸萬民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違背了自然法,所以沒有法理性,我們不承認。法要合于自然、天志,然后才可以被萬民所制,法本身不合于自然和天志,那就不是法。

  論及辯論,她又如何及得上墨家的人,更讓他惡心的是墨家根本就是在耍賴。

  在禮法的范圍內,墨家肯定是不對的,可墨家這些人竟然無恥到不承認禮法。

  這在她看來,就像是墨家的人非要說水往高處流,然后指著低洼處說這叫高,而山峰叫低。

  所以她不想聽墨家所謂的新生,如果新生就是從高貴走向低賤的勞作,那么還不如死了。

  只是因為兩個孩子,她才苦苦支撐。

  小一點的孩子被送進了養育院,在那里接受撫養,但卻不會把高柳城少的可憐的教師資源分配給他們,倒是也學寫字,可更多的是從小就要培養他們做工。

  大一點的孩子更加可憐,被送到了泥瓦匠那里當學徒,只是管吃管住,每天都要干活。

  可至少,他們還活著,每一旬還能見到。

  這里的一切都讓她作嘔,但是對孩子的愛讓她堅持著,然而今天,她卻堅持不住了。

  就在前幾天,她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屈辱。

  墨家宣義部的人把她們叫在一起,當著那些賤人的面,發表了一通演說。

  宣義部的人指著她們這些貴族出身的女性,用充滿了侮辱性的話語告訴那些賤人:

  “不要聽那些欺騙,以為他們祖先的高貴血統會使貴族比我們高貴,所以貴賤有別就是合理的。只有配馬配牛才講血統。”

  “諸夏九州所有人,都出自伏羲女媧這個祖先,論起血統我們每個人都高貴。”

  “他們不稼不穡,靠著封地讓你們勞作,他們吃飽喝足了練習武藝箭術、學習文字詩書,穿著華麗的衣服,然后告訴你們這一切都是血統注定的,所以你們才低賤無禮,而他們卻高貴優雅。”

  “現在看看這些貴族們,當她們離開了她們當蠹蟲的封地,還有高貴嗎?還不是和天下人一樣,吃飯、拉屎、睡覺。”

  說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低賤的人哄笑起來,看著那些穿著和她們一樣的衣服的貴族女人們,就像是看一群奇怪的讓人發笑的野獸。

  墨家的人罵她們的血統是配牛配馬,居然侮辱她們也拉屎。

  再之后的話,女人已經聽不下去,身邊的那些哄笑聲,讓她明白墨家的人為什么不讓她們死、為什么從趙侯的手里接下了她們。

  墨家的人,就是要用她們,讓高柳的人發現,原來高貴和低賤,全都是謊言。

  墨家的人,是把她們當成一個工具,一個讓人敢于去求利、敢于讓乾坤顛倒的工具。

  這樣的侮辱之下,女子已經承受不下去,她不知道以后是不是還有這樣的事,不知道以后是不是還有被人嘲笑取笑像是看動物一樣看著她們的事。

  那番演說的最后,墨家宣義部的人又在誘惑她們。

  “既然血統不分高低貴賤,血統自然也不分好人壞人。剝離了她們賴以當蠹蟲的封田,她們也是人,和你們一樣的人。”

  “有手有腳,可以自食其力。什么時候她們認識到自食其力不是低賤、什么時候她們認識到她們曾經就是蠹蟲,她們也和你們一樣可以增加薪水,可以在學了文字后做別的事,可以在這里三五年后離開…”

  更讓她所不齒的是第二天就有和她一樣的人,主動站出來說自己是蠹蟲,說自食其力不低賤,說自己從前錯了,說貴族圈子里的那些骯臟事。

  只為了一點小利,葬送了所有的尊嚴。

  女人不齒,不屑,更是難以承受這種被人批判的侮辱,尤其是被一群身份低賤的人嘲笑…嘲笑她做事慢、嘲笑她當蠹蟲當慣了提個羊毛都提不到、嘲笑她如今勞作也是賤人了是什么感覺…

  幾天的時間,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那些曾經低賤的被壞的貴族侮辱過損害過的賤人,把那些怨恨都發泄到了她的身上。

  可那是壞的貴族做的壞事,她覺得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這天下沒有問題,只要人人都是仁義的貴族就可以了,你們為什么就不能盼著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封君都是好人,卻非要禍亂天下呢?

  此時此刻,借著爐火的光,摸著那根白白的骨簪,女人想到了襄子的姐姐以簪自刎的事。

  那是趙國貴族都傳頌的故事,趙女多烈,她也不想再受這樣的侮辱。

  摸著那根簪子,走到了下著大雪的外面,遠處似乎有鞭炮聲傳來,不知道哪里又有什么值得高柳這群賤人高興的事。

  寒冷的夜,女人脫下衣衫,用潔白的雪擦洗著自己因為勞作而布滿灰塵的身體。

  她想,自己死了,墨家的人不會給自己清洗尸體的。

  高高貴貴的來,也要高高貴貴的去。

  雪很白,很潔凈,可以洗去她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屈辱,洗去骯臟的煤灰、洗去那些羊毛的腥膻。

  “死去的世界,不需要什么新生。”

  清洗過自己的身體,重新穿好了那身她不想穿但卻不得不穿的棉布衣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皺。

  將快要凍僵的身體擺正,跪坐在雪地上,舉起了簪子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最后一眼望著已經沉睡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對兩個兒子說著最后的訣別。

  她本想說,牢記此仇,殺光墨者,屠盡跟隨墨者的骯臟賤民。

  可最后,還是沖著昊天祈禱了一句最簡單的母親該說的話。

  “好好活著。”

  然后做了一件在這個混亂的時代之下,貴族應該做的事——制造了一部整個階層在窮途末路下唯一能創造的悲壯美——殉道。

  鮮血灑落在雪上,如同南方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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