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廳堂里的人都轟然大笑,有人喊道:“庶連長,你開了個好頭啊,以后我們結婚,倒是這一句話都能打發了。”
庶俘羋和杏兒兩人都笑了,便又親手將兩個人共食的羊切開,叫人送到了各個桌子上,就算是正式開吃。
婚禮禁樂,禁的是鐘鼓之樂,然而卻不禁各種小曲小調。
義師出征作戰,連隊旅內都有笛鼓手,這里又是代地,胡風頗盛,邊有人趁興吹了幾曲頗為歡樂的曲子。
諸夏民族能歌善舞,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正是“式歌且舞”,高柳軍中又多蹴鞠、斗舞之戲,便有幾人起著哄唱歌跳舞。
一曲完畢,忽然人群中有人起了個頭。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起頭的人只唱了兩句,原本還在跳舞唱歌的那些人頓時都停下,一起哄笑著跟著起著的頭唱下去。
綢繆。
這是一首標準的“鬧洞房”的歌。
百十個男女一起扯著嗓子唱完了第一句。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把柴火扎得緊,天上三星亮晶晶。今夜究竟是啥夜晚?見這好人真歡欣。要問你啊要問你,將這好人怎樣親?
今晚上當然是兩個人結婚的夜晚,至于兩個人要怎么親熱,真正具體的肯定不會在眾人面前來一次。
可歌這么一唱,又被人起哄,杏兒羞紅著臉看著庶俘羋,兩個人牽著手,在眾人的起哄中,將嘴唇互相靠近。
旁邊的人輕拍著桌子打著節拍,唱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更多得人一起拍著桌子,打著節拍,兩個早已經親過的人,這時候倒是羞赧起來,匆匆觸碰了一下,旁邊的人這才停住。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綢繆三句,句句都在用俏皮的語言逗弄新人。
要么就講講兩個人是怎么相遇的,要么就親一下。
既不猥褻,卻又歡快。
每每幾個客人興致正高的時候,便攛掇著別人一起唱歌,唱一次便要親一下。
鬧騰了許久,兩個人被送入了洞房,外面的人還在歡鬧。
待兩個人離開后,從原本的歡鬧,漸漸變為了離別的傷感,里面在座的許多人要被調回泗上,有些人留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趁著今日的酒,難免便有了許多遏制不住的情愫。
洞房內,兩個人剛坐在床邊。
庶俘羋像是變戲法一樣,從懷里摸出來一個鑲嵌著紅棗的饅頭,用的是北面胡人的湖堿蒸出來的,很宣很白。
杏兒也像是變戲法一樣,摸出來一個用大黃米做的黏團,里面包著一些餡料。
“你沒吃飽吧?”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出了這句話,互相看著對方手里為對方偷來的食物,再也沒有了那種緊張和羞怯,一起笑了起來。
將棗饅頭和黏團子掰開,一人分了一半,就在新房內吃著飯。
“晚上不要撩撥我,但是可以抱著一起睡。”
兩個人并不是沒有做過什么的人,只是因為要去泗上,之前忍了許久。加之從前也只是找些地方悄悄的來一次,從沒有一起抱著睡過。
庶俘羋臉皮厚著先說了這么一句,杏兒輕輕掐了他一下,眼波流轉,笑罵道:“想得美。就算沒有禁令,這幾天也不行…”
啃了兩口饅頭,便止住了餓,杏兒便問道:“我還從沒問過你,你是喜歡男孩啊,還是女孩呢?”
庶俘羋嘻嘻一笑,反問道:“我還正想問你呢。我們在泗上不一樣,你聽過這首歌沒有?”
鋪好蒲席再把竹涼席鋪上,然后君王進入甜美的夢鄉。從沉深的睡夢中悠悠醒來,反復回憶修補夢游的情狀。你猜君王在夢里夢到什么?夢到了黑熊羆是那樣粗壯,夢到了花虺蛇是那樣細長。
請來占夢官為君王說端詳:你在夢里遇見粗壯的熊罷,這是你要生公子的好運氣;你在夢里遇見花蛇細又長,這是生女的吉兆落你頭上!
啊!若是寶貝公子生下來,讓他睡到檀木雕的大床上,讓他撿樣地穿那漂亮衣裳,淘來精美的玉圭給他玩耍,你看他的哭聲是多么嘹亮,將來定會大紅蔽膝穿身上,成為我周室的君主或侯王!
啊!若是千金女兒生下來,讓她睡到宮殿屋腳地上邊,給她小小的襁褓往身上穿,找來陶制的紡綞讓她把玩,但愿她不招是惹非不邪僻,每天圍著鍋臺轉安排酒飯,知理知法不給父母添麻煩!
《斯干》、《斯干》。
斯干之夢,便是說懷孕的預兆。
杏兒明白庶俘羋想問什么,是不是她小的時候,生出來男孩子就放在床上養著;生出來女孩子就睡在地上?
庶俘羋出生的時候,泗上墨家已經奪權,雖然那時候她的姐姐還沒有被取一個古怪的“君子”的名字,可那時候在“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口號下,各種強制的平等行為也在墨家管轄的范圍內強制推行。
至少庶俘羋記憶中,姐姐不是睡在地上的,小時候村社里倒是有人這樣做,結果被村社的婦女委員們堵在家門口痛罵,罵的可謂是狗血淋頭以至于出門都不好意思。
當然,這種事在泗上也導致了一些波折,甚至出現過武力的強制鎮壓的情況。
杏兒回憶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小時候倒是沒有。小時候我爹爹整日做貨郎,母親和我爹爹一起做事,她在家中可不只是主內。”
庶俘羋嬉笑道:“那咱家也一樣,生男生女都一樣,大不了多生幾個。反正泗上的學堂,男女都能上。若是聰明一些,考進庠序,那就最好了。”
“我希望等他們長大結婚的時候,已經不用打仗了,就像是歌里面唱的那樣,九州俱喜。”
杏兒點點頭,似乎明白了那句簡單的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宣傳,心里默默禱念著。
“我也希望他們長大后,已經不用打仗了。”
庶俘羋看著杏兒,用一種很平淡的滿不在乎的語氣道:“為了咱們的孩子長大后不用打仗了,我要殺許多許多人。”
“然后,也會有更多的人出生。”
夜深了,歡鬧還沒有停下。
高柳城中,偶爾會響起幾聲爆竹,震得狗吠陣陣。
外面又下雪了。
城內距離歡鬧聲很遠很遠的地方。
城邊靠近河水下游的一處破舊的房間內,取暖的煤火已經暗淡,一個不大的土炕上擠著二十多個女人,勞累了一天的她們早早睡著,明天早晨天一亮就要起來繼續干活。
這里是高柳城最大的羊毛紡織作坊,也是高柳城五成以上可以用于紡織的、清洗之后的羊毛來源地。
那一日在北上途中唱著《蒹葭》,給兒子講解蒹葭之意的貴族女子,這時候卻睡不著。
屋子里不是很冷,炕上很暖和。
她悄悄起身,從旁邊摸出來一個平日插著的骨簪子,原本貴重的金銀飾品早就沒有了。
尖銳的骨簪子在爐火的微光下發出慘白的光芒,原本細嫩的手指如今早已粗糙。
從來到高柳,她就被安排在了這個毛紡作坊內,從事洗毛的工作。
每天要和曾經的貴人女子、新來高柳的奴隸女人、或是剛剛逃亡到這里的農家女子、亦或是跑到高柳的牧奴女子擠在一張炕上睡覺。
狹小,比起她曾經居住的帶著屏風的廳堂要小的多。
有味,沒有香料,二十多個人擠在一起,不可能沒有讓她作嘔的味道。
沒有倒馬桶的奴仆,每天早晨需要輪值倒掉所有人的臟東西。
沒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夠的玉米面窩頭,每個月發一些大約可以買四斤肉的錢。
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面對成堆的羊毛。
混合了湖堿的開水浸燙著這些從高柳或是草原上收來的羊毛,用煤煮沸的水將羊毛上沾著的灰塵、油脂清洗下來。
濕熱的環境下,許多人不再盤頭,既沒有時間,也難以承受這種濕熱的工作環境,虱子滋生,許多女人選擇剪短了頭發。
她和很多逃亡到這里的女人不一樣,那些女人很知足這樣的生活,可她卻受不了。
熱到將近沸騰的水、濕熱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蒸煮房、一個月下去就把嫩白的若削蔥根的手浸泡到皸裂的堿水、每日繁忙的從天明干到天黑的繁重勞作、令她作嘔的羊脂的腥膻味道…
這一切,都靠著對兩個孩子的愛支撐著去忍受,想要活下去。
至少每一旬,都有一次見面的機會,墨家沒有像那些貴族爭斗一樣斬草除根把孩子殺死。
那是支撐著她熬過一天又一天根本不可能忍受下去的生活的全部動力。
可現在,她承受不住了。
白色的骨簪就在手中,在爐火下顫抖。
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
墨家不準她們死,如果讓她們死,她們在公子朝失敗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了。
每隔十天,她們這些人都會被聚集在一起,強制聽講義。
講義的內容,只有兩個字的主題。
新生。
每每聽到這兩個字,她都想笑,心想,這是多么虛偽多么惡心的一句話。如果不是你們墨家幫著公子章,我們又何必到這樣的地步?若不曾死,何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