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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俗舊禮(四)

  庶俘羋似乎明白了,但其實還不是很清楚。

  聯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張書寫著人身攻擊的內容,又想主管宣傳的這名上級忽然如此重視,不由問道:“難道就是因為那些說我們是夷狄的攻訐中傷,我們才這樣重視的嗎?”

  中年人聞言,大笑道:“那些攻訐算個屁。”

  笑過之后,嘆息一聲又從一堆紙中抽出了另一張,抖了抖道:“南鄭、漢水那里的土改和移風易俗出了點問題。”

  “所以,上面作出決定,移風易俗要圍繞八個字。”

  “堅守規矩、尊重傳統。”

  “很難做啊。哪些是底線?哪些又是不涉及到底線的傳統?這還需要再商量。”

  這些紙應該是才被送到這里不久的,庶俘羋雖然聽著對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出了點問題”,但再一想若是南鄭漢中那里的問題很小,斷然不會如此重視,以至于急匆匆地向各地下發指令。

  “應該是因為土改和移風易俗,導致南鄭那里出了什么叛亂吧?”

  暗暗想著,心說若不是有大規模的叛亂,也不會如此。他雖沒去過巴蜀漢中,但卻從書上知道那里的情況比這里要復雜的多,墨家在那邊投射的力量也不是很足,可能某些事干的太過火了,那里畢竟還有一些淫祀、女巫等祭祀習俗的。

  隨后想到當初和自己關系不錯的那個叫馬奶的胡人墨者,聽說上次和索盧參一同去了泗上后便去了南鄭,也不知道那日他喝醉之后發的那些牢騷,有沒有得到解答。

  心思輾轉,終又回到現實,庶俘羋便問道:“既要堅守規矩,那其實這婚姻就算是成了?兩情相悅,一如仲春之月男女私戀…就算她父母反對,是不是也可以成婚啊?”

  中年人一拍手道:“問題就在這。按照泗上的規矩,是可以的。但是…我們不能用泗上的規矩來執行這里的法度,我們在這里不曾制民法,只有刑罰,所以泗上的一些法這里不能用。”

  “民法和刑罰和區別,這就在于…”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中年人沒有在糾結這個在泗上爭論了、辯論了將近十年的問題,轉而說道:“不說那些。你作為墨者,又是軍官…如果人家父母就是不同意,我們這像是什么?不好交代,尤其是我們宣義部不好交代。”

  “你知道‘娶親’的‘娶’字,倉頡造字的時候怎么寫嗎?”

  庶俘羋也就學過賤體字,君子六藝中的六書卻并不清楚。六書不只是文字,而是文字的內涵,這一點不說庶俘羋,便是泗上絕大多數覺得自己可以通文識字的人也不精通,也就庠序大學中有那么個科班專門學習這些東西。

  中年人也不等庶俘羋搖頭,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太古”倉頡造字時候的“娶”字。

  左邊是一個跪著的女人,兩個耳朵重點地放大,右邊是一個斧鉞的斧子,象征著戰爭和征伐。

  字若尋本溯源,很容易看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庶俘羋低頭看了看紙上的那個“娶”字,奇道:“割耳朵,這是計算軍功的辦法。有人跪在那里,右邊是斧子,是說…娶的本意,是搶?”

  這個字實在是太明顯,明顯到沒有學過六書的庶俘羋一看這個字就能夠理解其中的含義。

  中年人笑道:“正是如此。娶者,軍功征伐而掠。”

  “豈不聞,《易》之六二言,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

  “也就是說,太古之時,騎馬逡巡,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來娶親的。你也知道,咱們墨家說,同姓不婚,那是為了防備生出來養不大的孩子。”

  “是故上古之時,妻子都是從別處搶來的,這便是娶的本意。”

  “什么是法?什么是德?咱們墨家辯術中的‘在’字,就說的很清楚,堯的政策,用現在去看過去,那是善政。但將堯放到現在,不但不是善政,還是惡政。”

  “太古之時,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那時候,民聚聲群處,知母不知父,那就是法,那就是德。包括搶親、搶走女人,這都是被天下所承認的法和德,是被認可的。”

  “那你現在這么做,會怎么樣?你說,堯舜時候也是搶親,我現在就搶了…那恐怕是要被槍決吧?”

  庶俘羋哪里懂什么《易》,哪里知道什么是六二,什么是屯卦,可中年人所言的那些東西,都是墨家道義和邏輯說知的結果,也就是說在太古時候,搶親是被法律保護的,是被承認的,而現在則是要被槍決的。

  由此說明所謂堯那時候的仁政是基于當時,而若是放到現在妥妥的惡政一樣的道理——道德、法律、善惡都是隨著時代變化的,世上沒有亙古不變的永恒的、普世的、萬世不易的道德。

  庶俘羋連忙道:“我可沒要搶親…”

  中年人笑道:“是,你沒去搶親,但你要是真的做男女相戀不問父母之言,對于現在的風俗和道德而言,你就是搶親。我再說一遍,這里不是泗上,這是高柳,不一樣。”

  “道義上、情理上,規矩上,我肯定是支持你。但是支持歸支持,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

  “聘禮啊、納采啊,這都是要去做的。當然了,納吉也得做…你也知道,咱們墨家的納吉,只有吉、沒有兇。”

  納吉就是占卜,這是從商代就留傳下的習慣,如果要是卜到了大兇之兆,一般也就等同于婚事告吹。

  墨家本身是有自己的祭祀鬼神系統的,這件事的處理就遵從“堅守規矩、尊重傳統”這八個字——所有的婚事占卜的卦辭,全都是吉兆,走這個形式,但卻不走其實質。

  庶俘羋嘟著嘴,嘟囔道:“這不還是最終要看人家里的意見?這和咱們泗上的規矩可不一樣。”

  中年人勸道:“你也要體諒。這若是在泗上,什么都好說。但在這里,必須要考慮影響。正因為你情況特殊,所以我才如此重視。”

  “你將來一定在高柳嗎?”

  “你父母在高柳嗎?”

  “你將來若是回泗上了呢?

  “你和人家私情定下,人家家里就是不同意,這算不算咱們墨家的人仗勢欺人?”

  “按泗上之法,被撫養是權力,贍養是義務,這是男女通用的。你若是回了泗上,怎么履行贍養的義務?這都是些問題,都需要解決。”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父母也未必就不同意。你先找人去下聘禮,就按照這里的規矩,鹿皮也好、羊皮也罷,依你的財力兩張。”

  “沒有大雁,提一對大白鵝去,采禽采禽嘛,沒有禽,怎么納采?”

  說到這,中年人又笑道:“真要是依著禮,其實下聘用雁本身就是僭越了。大夫才能用雁,士要用野雞,庶民用布匹…只不過咱們泗上不講這些規矩,所以一般家里下聘都是提著雞鴨鵝去的。”

  庶俘羋愕然道:“原來詩中所唱,氓之蚩蚩,抱布貿絲…竟是這個意思?”

  中年人點頭道:“是這個意思,但是咱們不講禮,所以不深究抱布貿絲蘊含的等級規矩。

  “這要是按照禮法,凡是下聘用雁、鵝的庶民,都是僭越大罪,得被上五刑的。”

  想到自己結婚的時候,中年人不由笑吟吟的,他結婚的時候是在泗上,用的是一塊玻璃鏡子作為聘禮,那可是直接算作是諸侯級別的變種的圭。

  而且當時年少氣盛,覺得天子可選,賢者居之,所以結婚那天喝的酒,是用郁金草汁液混合了黍米做的,以等級制度來推,這是天子結婚才能用的酒——他的行為不啻于八佾舞于庭,甚至更過分。

  年輕氣盛之時,不是想做天子,而就是宣告著一種叛逆:你天子喝得,老子我也喝得,你來泗上打敗我們的義師來抓我呀。

  庶俘羋不太懂民俗和規矩的區別,卻依舊苦惱,問道:“這下聘納采,是我自己去啊?還是找人去?那按照規矩,到時候我還必須要有家里人在場,可我就一個姐姐離得近,在云中…那我找誰?”

  中年人逗著庶俘羋笑道:“別找我。這事不關宣義部管,我也就管管你們的流程風俗婚禮過程,具體的事你得找組織部的人給你辦。我會和那邊溝通的,具體下聘的人,會找人負責的。以后這樣的事多了,組織部那邊是得安排些專門的人管這些事。”

  “我們宣義部就是主持一下婚禮。能用的用,不合我們規矩的、不利于天下之民、不利于兼愛、平等之義的,一概不用。”

  “你去找組織部的人吧。剩余的我們來安排。”

  “你說,你年紀小,我們按著年齡算你長輩,可高柳這些和你父親同輩的人,都是身居高位,也不好出面,倒像是去以勢壓人似的。”

  “沒得辦法,這事組織部那邊解決吧。”

  庶俘羋臨走之前借了些錢,中年人放下那些紙沖著城尉道:“險些忘了正事。明日把這幾張報貼上去,仍舊在城中念念。”

  雖然庶俘羋對于女孩子說的求婚之事只回答了一個“好”字,再無多說,可女孩子相信情郎定不會騙她。

  回家之后瞞過母親,洗了衣衫和身體,不想兩日后母親卻把她叫到一旁,問道:“前日你去聽講義聚會了嗎?”

  女孩子心里一咯噔,前日自然是沒去,不但沒去,還做了一些似乎不該做的事。

  她也是個聰明伶俐的,知道母親不會無端發問,趕忙嬉笑著道:“原本是想去的,不曾想…”

  當媽的臉色微黑,哼聲道:“不曾想去和墨家的少年去玩耍了?你這不是不曾想,你這是早有所謀。這件事我不同意。”

  不同意三字,如同雷擊,女孩子心中猛跳,卻依舊笑著唱到:“好媽媽,我給你唱首歌聽。”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一首《柏舟》,本該是極為悲涼的長嘆,卻被女孩子先行用戲謔的語氣唱出來。

  這首流行歌曲內容簡單,女子喜歡上了個小伙,非他不嫁,至死不渝,奈何母親不同意,于是悲涼無比地唱“媽媽呀,你怎么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呢?”

做母親的聽完這歌,哼笑道:“你只當你上過墨家的學堂,學過些詩歌,便以為我就不會唱?”全本書免費全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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