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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新俗舊禮(二)

  一晚上都沒有睡踏實的女孩子在天還未大亮的時候,終于盼來了那幾聲學的極為難聽的鳥叫。

  急匆匆地穿好衣衫,繞開還在熟睡的家人。

  天一亮,只要能看到毛絨,那些雇來做工的人就要開始勞作了,若是再晚一些定要被人看到。

  女孩子心里暗想,如今幸好油燈太暗、蠟燭太貴,若是將來有了很亮又不貴的燈,那雇工上工的時間定是要起的更早睡得更晚,到時候那可不好溜出去了。

  溜出去后,天已經不是太黑了,庶俘羋正緊張地站在遠處,手里提著一些捕魚的工具。

  因為不是戰時,加上高柳城的防御以主動進攻野戰為主,并無宵禁。

  兩個人一起到了城門的時候,守城的人認得庶俘羋,交上身份牌后登記了一下說是去釣魚,守城的司馬長悄悄捅了一下庶俘羋道:“庶連長捕的一條好美的魚。”

  出了城,便到了一處河邊,庶俘羋和女孩子忙碌了一陣,女孩子歪著頭看著正在放繩線的庶俘羋,忽然問道:“你冷不冷?”

  庶俘羋一怔,隨即以為明白過來,伸出手就要去握女孩子的手,以為這是女孩子讓他給她暖一下手,這季秋的清晨著實有些冷。

  可手剛伸出去想要給女孩子暖暖的時候,女孩子忽然抓著庶俘羋的手,伸向了自己脖頸間的交領處,用一種仿佛蚊蠅的聲音道:“這里面更暖和,你伸進來暖一暖…”

  魚簍的繩線微動,真的有魚進去了,可是捕魚的人卻并不著急。

  旁邊一棵被壓彎的小樹終于沒有了壓迫彈直,遠處傳來一陣陣狗叫,女孩子看著衣衫下的那些混合了一些紅色的污漬,嘟囔道:“早知道穿那件黑色的就好了,就不容易看到了。這可怎么辦?”

  就像是第一次偷家里的錢去買吃食時候一樣,庶俘羋心里也有點緊張,想了半天從旁邊找了一些還沒有完全枯黃的樹葉道:“用樹葉染一染吧…我…我不知道會出血。我們…我們上課的時候沒講這個,只是講了別的。”

  女孩子苦著臉道:“我也不知道。”

  低下頭兩個人就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小心地用綠色的樹葉染著那一片不小心弄上的污漬。

  遠處的狗叫聲音更大,庶俘羋罵道:“誰起這么早來打獵!”

  女孩子捂著嘴笑了笑,小聲唱道:“所以這么唱呀,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誰叫你那么急…”

  說到這,自己臉上又是一紅,便是不舒爾脫脫兮,只是掀起裙子又哪有那么大的聲音?這遠處的狗叫,倒有七分要怪自己。

  又怕庶俘羋真的傻呵呵地這樣反問,趕忙問道:“你…你去云中,什么時候回來呀?”

  庶俘羋搖搖頭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但知道要過一陣才走。可是過一陣天就冷了,下次休沐許是要下雪了,這可去哪里?”

  女孩子聽懂了庶俘羋再說什么,伸出手輕輕打了他一下,卻也沒有再多說,而是說道:“那你去我家聘親,就可以不用這么冷了。”

  “呃…好。”

  他遲疑了一瞬間,便用很是簡單而肯定的回答讓女孩子放了心。

  兩個人也沒有去參加講義,就那么在河邊坐了一上午,中午去高柳城中吃了飯,下午分開的時候,庶俘羋悄悄看了一眼女孩子衣衫上的污漬,被綠色的樹葉汁掩蓋了,可還是很明顯。

  傍晚,庶俘羋打聽了一下聘禮的流程,知道要用一對鹿皮,這倒是不難,但是手里沒有那么多的錢。

  這倒不是高柳城的規矩,而是整個諸夏九州內部通用的一種習俗,只不過有些地方難以獲得鹿皮、有些人家買不起鹿皮,但是規矩本身是不變的。

  所謂“太古男女無別,太昊始至嫁娶,以儷皮為禮”。

  如果不能用鹿皮或者用不起鹿皮,可以更換別的,但是規矩的內核是不變的,必須要有聘禮才行。

  墨家內部的許多規矩和時代格格不入,但有些規矩又是根植于傳統,就像是墨家的節葬一樣,葬禮還是傳統的葬禮,唯獨就是守孝期和陪葬品的規模有極大的區別。

  周公制禮,制的比墨家要深的多,怎么結婚、什么禮儀,一應俱全。墨家是用其核而廢其奢,畢竟墨家不是外來者,而是根植于諸夏九州之上。

  雖說“五帝馭時,娶親必告父母”,但在這個問題上墨家的規矩非是如此,只要兩個人同意就可以被允許登記婚禮,當然這是泗上的規矩,這里的規矩和泗上還不一樣。

  詢問了一下鹿皮的價格,想到自己在泗上看過的那些婚禮,庶俘羋算了一下,自己的錢可實在是不夠。

  打聽完這些事,他便去了城中的“城尉”處,城尉是管城中治安巡邏的,高柳城是邊境重鎮,軍隊極多,這城尉所能管轄的事情不多,所以城尉是個年輕人,正是庶俘羋在泗上時候的同窗。

  “借我些錢。”

  開口借錢,高柳城的城尉奇道:“你要錢干什么?怎么,看上哪個女孩子了?想買東西?”

  庶俘羋倒不扭捏,直接道:“借錢準備聘禮,我要結婚。等過一陣我讓家里匯一點還你。”

  高柳和泗上、邯鄲等地都有交通,錢幣系統用的是驛站傳遞的方式,不直接運錢,只是運一些票據單子。

  城尉哎呦叫了一聲,他倒不在乎借的錢和什么時候還的問題,關注的是自己同窗嘴里的“結婚”兩字。

  “結婚?你會結婚嗎?”

  庶俘羋呸了一聲道:“我又沒婚配過,當然不知道。難道你知道?”

  城尉嘿嘿笑道:“我是也沒結過,可你一直在邊堡軍中,我一直在高柳,雖是沒結過卻也見過,哪有那么簡單?再說,咱們父母都不在身邊,得有長輩下聘、得有長輩主持,這事不是你自己就能辦的。你得找上級。”

  庶俘羋笑罵道:“我當然知道得找上級,可這不是得先借到錢嗎?”

  兩個人正在說著的時候,一名中年人拿著厚厚的一疊紙,兩個正在閑聊的人立刻起身敬禮,那中年人笑問道:“怎么,我聽著誰要結婚?”

  這中年人的職位和墨家內的地位都高,不是泗上出身,原來是鄭人鄧析學派的,后來入的墨家。

  高柳雖小,五臟俱全。

  這中年人在高柳做宣義部的首領,主管宣傳,比如街上貼著的報都是這個部門負責,順帶著也有著極為重要的移風易俗的職責。

  就像是泗上墨家本部有巨子、七悟害、委員一樣,高柳城內也有類似的編制,各管一攤,遇到大事需要商議,非是屈將一人說的算。

  庶俘羋將自己想要結婚的事大致說了說,宣義部的中年人坐下琢磨了一下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算是第一個泗上來的年輕人在高柳結婚的,也算是咱泗上墨家在高柳的第一場婚禮,這里面的事…得注意一下。”

  庶俘羋嘻嘻笑道:“我就是結個婚,怎么還要這么繁復?到時候我寫封信告訴父母…”

  中年人擺擺手道:“不是這么簡單。咱們墨家是要移風易俗,但是移什么樣的風?易什么樣的俗?移成什么樣?易成什么樣?泗上的情況和這里不一樣,哪有你們想的這么簡單?”

  說罷,從手中的一厚疊紙中抽出一張道:“你們看看這個。”

  庶俘羋打眼掃了一下,忍不住罵道:“這不是造謠嗎?子墨子名翟,怎么就成夷狄之人了?通假通用,也沒有這么用的啊!”

  紙上正是南邊一些城邑開始流傳的一些謠言,說是墨翟為什么叫墨翟?因為墨翟是夷狄之人,而墨是墨刑之意,之所以叫墨翟是說這是一個受了墨刑的夷狄,所以墨家的規矩風俗都不是諸夏之習,天下諸侯應該遵禮攘狄,不可使墨家亂諸夏禮儀。

  城尉也恨恨道:“我們罵儒生,也就不稱仲尼,而稱孔某。可也沒說孔某是夷狄啊,這…”

  儒墨之間的對罵早就開始,“孔某”的稱呼也是從墨家的《非儒》中傳出來的,沿用許久,可能一直沿用到兩千年后在打倒孔家店的時候依舊在用“孔某”這個蔑稱。

  儒墨之間對罵,從一開始的學術爭端,逐漸發展到了人身攻擊的地步。

  所謂:

  孔某為魯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孫,季孫相魯君而走,季孫與邑人爭門關,決植。

  孔某窮于蔡、陳之間,藜羹不糂。十日,子路為享豚,孔某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號人衣以酤酒,孔某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進請曰:“何其與陳、蔡反也?”孔某曰:“來,吾語女:曩與女為茍生,今與女為茍義。”夫饑約,則不辭妄取以活身;贏鮑,則偽行以自飾。污邪詐偽,孰大于此?

  便是說孔某人當魯國司寇的時候,季孫氏和魯君有了沖突,孔某人托起城門掩護季孫氏撤退。

  說孔某人在陳蔡地的時候,子路弄來的豬孔某不問來援就吃了;搶了別人的衣服去換酒,孔某也不問緣由就喝了。后來子路就說先生你不割不正不食嗎?孔某便說哎呀,你我當時急于求生,而現在我們要急于求義,形勢不同。人得活下來才能施展抱負求義。墨家就說,你們看,這天底下還有比孔某還虛偽的人嗎?

  這都是在市井間流傳的人身攻擊,屬于是比較下作的手段,但是比起那些晦澀的道義、主義、理念之爭,這些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故事和傳言最容易在市井間流傳。

  真真假假,也難辯知。

  孔子身高兩米,力大無窮,他爹當年就托舉過城門,他更是六藝精湛,能駕車能射箭,若論單挑估計當世罕有敵手,舉城門的故事正可流傳。其實他未必干過,甚至也考慮到以司寇的身份加強魯國中央集權,但這些事民眾不會流傳,而為季孫氏舉城門這樣的事自然可以大為流傳。

  而儒家“如喪家之犬”投身各個諸侯、大夫,是否違背了儒家的“令自天子出”的義,民眾其實聽起來還是艱難,可換成這種類似于傳奇的小故事,倒是廣為流傳。

  民眾,大部分的民眾,還停留在樸素的道德觀上的“好人”、“壞人”的地步,有些道義和邏輯的灌輸,可能沒有千年時間實在是難以扭轉。

  自然,儒家也開始從咒罵墨家“禽獸、無父”,進化為說墨翟是夷狄,連帶著墨家的一整套習俗和規矩都是夷狄之禮,無有華夏之美盛。

  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雙方已經已經到了誅少正卯時候那樣了,政治和學術融為一體,誰人得政,都得“同義”,已然快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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