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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無德之城(上)

  史書不能寫的太厚,由此非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留下姓名被后世評價。

  西門豹考慮身后的評價,源于他至少有姓有名。

  庶俘羋在這一點上,就比時代的大多數人強,這一點他還不自知,因為他至少有姓有名。

  兩日后,圍困邯鄲的魏軍開始收縮,庶俘羋和一群人先行趕往邯鄲。

  途中,連隊里的幾個士兵問道:“連長,前幾日我聽宣義部的人說,好像以后咱們都要有姓了?這姓氏是干啥用的?”

  看著不遠處的邯鄲城墻,庶俘羋琢磨了一下自己在泗上學的那些東西,回道:“好像也就是為了同姓不婚吧?我記得以前聽人講過,說是親屬通婚容易生下養不活的孩子。就是那個‘罐子、大罐子、小罐子、交合交叉’什么的內容,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那士兵琢磨了一陣,回憶起他確實聽這么解釋過父母和兒女為什么有相似之處的內容。

  可他還是不解道:“可連長,你姓庶,聽人說姓這個的也就你們家,那要是你叔叔伯伯或是再遠點的親戚到時候抓鬮姓了一二三,那你和他們之間能不能結婚?”

  既是庶民要有姓氏,那自然要抓鬮,要不然天下數十萬個村社,按照貴族封地為氏的規矩,怕不是要弄出幾十萬個姓氏,哪里有那么多字。

  這個高柳庶民隨口的一句話,其實是個戰國初年很著名的辯題的變種:白馬非馬,本我自我。

  庶俘羋不是辯五十四那種深入到邏輯思辨內以至于腦子思考問題的方式都有些古怪的人物,若是辯五十四在二十年前,倒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懷疑:當我自稱為我和你對話,而你也自稱為我,是不是說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是誰?誰是我?我是辯五十四,那別人若是叫辯五十四,辯五十四又是誰?

  反倒不是很深入去琢磨辯術的庶俘羋,更容易跳出這個圈,隨口按照墨家“有角有蹄分瓣毛黃為牛,即便別人稱之為馬那也是牛”之類的解釋之后,說道:“泗上那邊的意思,就是既然說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那么有姓氏貴而無姓氏賤也就可以不需要了。想要平等,先從外邊做起,再最后解決那些本質的問題。”

  “我聽說好像是按照現在已有的字姓,弄出圖冊,沒有姓氏的自己選個。不準亂造。”

  這是不久前從泗上傳來的消息,而且不是墨家內部會議的決定,是泗上民眾商量新法眾議的時候有人提出來的,立刻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庶俘羋也不是太清楚具體的姓氏,畢竟他也是在學習會的時候聽人說起,好像是為了防止用什么“房前”、“五柳”、“井口”之類的奇怪地名為姓,也為了防備用“造蔑”、“鐵匠”這樣的職業為氏。

  庶俘羋還不知道歷史的殘酷,原本的歷史上沒有他家這樣一個姓氏的產生,也一樣和他家庭差不多的那些沒有姓氏的平民庶民在千百年的競爭中基本被剝奪了男性遺傳權:每一次激烈的社會變革的大部分參與者,其實都在造祖先的嫡系的反,而非是貴族的旁支后代總會比那些真正的平民更容易留下后代。

  他也不知道他這樣的家庭,在千年后基本不可能遺留下男性血脈的,早在歷史的長河中死絕了。

  此時此刻的歷史和傳統,和彼時彼刻的歷史和傳統,并不一致,傳統也只在此時此刻才有意義。

  本身他自己已經有了姓氏,對于全面選姓這件事心中難免有些反對:心想這不是犯了重視外在而不重視本質的錯誤嗎?只要秉持人人平等為天下上流之義,有沒有姓氏又有什么區別?這倒是過于重視名而輕于實了。

  然而他終究有姓氏,這些怨言和反對也就不好在學習會中提出來,若是無姓無氏提一下還好。

  那詢問的士兵心中倒是高興的,又問道:“我聽說雖然抓鬮選姓氏,但是姓氏的字和原本的貴族的姓氏還不太一樣?”

  庶俘羋哈哈笑道:“笨蛋,我們寫的字和貴族寫的字本來就不一樣啊。一樣的簡單的柳字,泗上的柳,便是柳樹的柳;天下貴胄的柳,多是柳下惠的后裔,是柳下之地的柳。反正就是個名字,抓鬮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唄,就像你現在叫二狗一樣,你叫二狗,叫柳二狗,這不都是你嘛。”

  那士兵趕忙道:“那可不一樣。將來我要是有了兒子,那兒子可是也姓柳啊。我估摸著,主要是怕死后祭祀燒紙錢的時候,天下叫二狗的多了,但是到時候我兒子祭奠我給柳二狗,便不容易錯了。若不然燒給了四連的二狗、六連的二狗,那也不好。”

  后面的伙伴們都笑,庶俘羋也大笑道:“好嘛,錯不了。天鬼到時候準會認得你,把你兒子準備的祭品送到你手里,就像是咱們軍中的驛差一樣。這樣也好,到時候大家都有姓氏,豈不是都成貴族了?到時候就要看本質了,有的貴族還是蠹蟲,有的貴族可就是要勞作致富了。”

  一說到這,眾人又都忍不住想起來軍中驛差每天的工作:軍中到處都是同名的,尤其是代國本地服役的人多是些和牛馬有關的名字,郵寄的東西錢財之類都要仔細區分那個村社那個鄉里的,若是有了姓氏,似乎真的是驛差的工作簡單多了。

  眾人的笑聲被后面幾個跟隨他們護衛入城的墨者聽在耳中,看著士卒們歡快的氣氛,也都收起了平日嚴肅的臉,和眾人說笑起來。

  這一次西門豹退兵基本已成定局,魏趙之爭基本可以通過墨家主持的弭兵會解決,這些人的心情也輕松起來。

  現在魏軍西門豹部為了表達誠意,也是為了收縮兵力從展開的圍城狀態變陣為防守姿態,讓開了一個缺口,這些人先行入城一是為了讓民眾心安,二也是傳達一些命令。

  說說笑笑,快到了城墻,很明顯的泗上墨家的防御風格,幾名墨者先行用繩子吊上城墻確認無誤后,一個小側門打開,一行人騎馬入城。

  入城之后,庶俘羋就發現邯鄲城很有幾分圍城的樣子,但是距離油盡燈枯還早得很,民眾的生活井井有條,并無恐慌。

  也就是大量的靠近城墻的廁所和男左女右的行進方式看得出這的確是一座墨家防守的城邑,帶著濃濃的墨家守城術的風格,一看便知,別無他號。

  當初庶俘羋等人去接應索盧參返回,他和索盧參有過接觸,但是并不知道后來索盧參來到邯鄲后,與那些叛墨交談的時候,叛墨給出的關于邯鄲的評價。

  “這是一座無德之城。”

  “人皆求利,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紋繡不如倚門笑,利潤和金錢,民眾最重視;殺人、報仇、游俠、鋤強扶弱,民眾最喜歡。”

  庶俘羋不知道這番話,而且也不覺得這座城有什么不同,他在泗上長大,泗上的一些大城邑也多是這個樣子,風華正茂,人人求利,為了利益離開家帶著一群兄弟伙伴闖蕩楚越乃至更南端,為的就是黃金、白銀、銅、玉以及能換成黃金和錢幣的各種貨物。

  行走的街上,庶俘羋明顯能感覺出邯鄲城的余力,城墻內側一里之內固然守衛森嚴法令嚴苛,可是一旦入了內城生活一如既往,這不是一座油盡燈枯的城邑該有的樣子。

  甚至于途經商市附近最熱鬧的市井地段的時候,還能聽到一群人在那講學辯論。

  隱隱約約聽到一個人在那說“齊國管子學派的問題,就在于他太看重《侈靡》的自然調節了。若是饑荒之年,富戶修建宮室,只需要百人,可卻有千人饑餓,這怎么辦?就只能把那九百人都餓死了,剩余的可不就能達成貴胄富豪、工商、隸農之間的標本平衡了嗎,這是要靠道理把人餓死達成平衡,依舊是不義。問題在于,這是天殺的,那么算不算人殺的…”

  聽到這些半懂不懂的內容,庶俘羋暗笑,心道這里真像是泗上的樣子,若是沛邑被圍,怕是那些善于講學的先生也會一樣在吃了定額分配的糧食后依舊該看書的看書、該辯論的辯論、該上城墻的時候也上城墻。

  轉念一想,忍不住自笑道:“沛邑哪里會被圍?打出去就是。”

  帶著一種泗上新生代年輕人的狂熱和傲慢,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是理所當然。

  走過因為圍城稍微有些冷清、因為根本還未出力并且認為解圍是理所當然而不是很歡呼熱鬧的街道,把那幾人送到宮室內和胡非子等人見面后,庶俘羋這些人便先去營中報備一下。

  休息了一陣,這邊又下來了命令,說是明日有一個民眾集會,因為守城的兵力需要繼續維持和整頓,所以由他們這些新來的幫助維持一下秩序。

  這也算是任務,庶俘羋知道大約城中是要開始重整軍隊了,不方便抽調原本部署下的兵力,他們來完成這件事是極好的。

  晚飯的時候一行人沒怎么吃飽,墨家守城術中糧食都是定額分配的,為了長久守住,雖然糧多卻也沒到敞開了吃的地步。

  第二日一早,他們吃過早飯就早早地到了城中最空曠的地方,帶上了發下來的黑色袖標,按照分配好的任務維持。

  庶俘羋打量了一下,確定在圍城期間,這里可沒少舉行民眾的集會,以至于一些集會特有的槍決臺、木臺等一應俱全,旁邊的幾個絞刑架上還掛著幾具風干的尸體,這在泗上好像已經開始討論廢除絞刑了,但是在邯鄲依舊屬于是正常的。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問了一嘴身邊的一個邯鄲本地的士卒道:“這都掛著的是誰啊?”

  那士卒指了指最近的一具風干的尸體道:“那是郭縱,邯鄲以前最大的冶鐵大族,因為投靠公子朝在城內作亂暴露,被公審后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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