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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古今(下)

  犁鉏所說的,都是魯國之前搖擺站隊的故技,正與魯侯同意齊國入境而公子奮暗通墨家表示支持墨家的態勢一樣。隨夢小說щwwsuimеnglā

  但是魯侯所擔憂的,并不是兩國之間的態度,而是自己生出來退位攝政的心思以給墨家一個交代,如今的魯國會不會出公子揮那樣的人物?到時候挑唆一下父子關系,雖說是真正的父子不比當年隱公和桓公,但這種事也是難說。

  以史為鑒,趙武靈王餓死沙丘的事尚未發生,可是齊桓公死的時候,五公子爭位那可是讓蛆從齊桓公的身上爬出來爬到了窗子外都沒有去收斂,權力面前只怕難有真情父子。

  犁鉏卻沒有直接提這種可能的血腥,而是反問了一個似乎與之并不想干的問題,說道:“君上,隱公之后,桓公二年,宋國發生了一件事,君上可知道?”

  桓公十年,宋國確實發生了一件事,魯侯聞言,頓時明白過來犁鉏想要說什么。

  桓公二年,正是宋公十年,當時宋國的都城曾傳出了一陣陣充滿正義的怒吼,其口號一如現在墨家所說的“利天下”。

  當年有個人在都城喊道:“君上繼位十年,卻征戰十一次。民眾飽受戰亂其苦,為了安民,為了民眾的利益,請隨我一起干掉宋公和蠱惑宋公的奸臣孔父嘉!”

  喊這番話的這個人,是宋國的大宰華督。于是煽動民眾,干掉了宋公,又砍死了孔父嘉。

  而實際上,華督喊出這番話,其實和民眾飽受戰亂之苦沒有任何的關系,是因為華督瞥見了孔父嘉的妻子,并且稱贊“美而艷”,于是干掉了孔父嘉霸占了孔父嘉的妻子,順便砍死了宋公國君。

  但當時他在都城呼喊的那番理由,正如現在墨家的口號、也如現在費國發生的革命的口號一致:為安民、為民求利。

  至于是真的為民求利,還是如華督一樣只是為了“美而艷”的人妻,對于國君而言區別不大,結果都是一樣的。

  那時候廢立國君,果然需要有貴族在其中主導,但是如果都城的國人不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

  華督貪圖孔父嘉妻子的美貌,固然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的,但是他的那番話也算是振聾發聵,贏得了民眾的支持,這才導致了這次弒君作亂沒有遭到大規模的反抗。

  刨除掉華督因為那個“美而艷”的女人的目的,他表面上說的那些話,卻和現在費國事、泗上事如出一轍,都是民眾不堪忍受勞役苛政之苦才選擇了墨家的義。

  今日魯侯談及隱公事,這是在做比喻。

  他自己想要效仿隱公,營建菟裘而隱居攝政,但是很擔心有人學當年的公子揮挑唆他和兒子公子奮之間的關系。

  萬一兒子翻臉不認人,弒父,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犁鉏顯然從一開始就聽懂了魯侯的比喻,既然魯侯以古喻今,那么他便也順著魯侯的話用古代的事來進行規勸。

  一切都不過是過去的輪回和重演,這一點從未改變。

  犁鉏說了當年公子揮之事,又說了昔年宋國華督借大義之名弒君之事,并不是想要說禮法的重建和重視有多么重要,而是在提醒魯侯。

  如今魯侯要提防的,不是當年隱公時候公子揮挑唆父子相爭的事,而是應該提防華督舉起大義而弒君的事。

  魯侯沉默許久,說道:“華督當年窺見了孔父嘉妻子的美貌,所以才散步這些傳言。其時是為了人妻。”

  犁鉏便道:“人妻,華督之所欲也,以為寶,故可弒君。”

  “華督好人妻,別人卻未必好人妻。然華督好寶,別人卻也好寶,只是華督以人妻為寶,別人卻可能以權力、財富、封地為寶,這難道又有什么區別嗎?”

  這句話一下子觸動了魯侯的心,犁鉏分析的當年那件事的本質,用于現在,就是在說:“君上您擔心攝政隱居后,有人做公子揮挑唆導致您的兒子太子奮殺死您。可是,您難道就不擔心,您的兒子登高而呼:君無義也,魯人多受其苦,當誅?”

  他講的當年隱公、桓公時候的舊事,卻把太子奮比作了兩個人。

  魯侯如今和太子奮唱雙簧在齊、墨之間搖擺的姿態,讓太子奮一如當年的公子揮。

  太子奮如今和墨家頻繁接觸,一旦墨家獲勝,那么太子奮為什么就不能如當年華督一樣為了權力卻高呼利民安民而弒君呢?

  魯侯見犁鉏已經將話說的如此明白,便不再非要借古喻今,而是屏退了左右,感嘆道:“朝中諸君,唯獨您可以知曉我的心思啊。”

  “墨家在南濟水一戰,已然獲勝,此次齊墨相爭,無非是墨家勝多勝少的結果,但勝負已經在南濟水岸邊分出了啊。”

  “齊田慶公子午屠武城,在墨家規矩中已不可饒恕,此事比不罷休。屆時,數萬義師兵臨曲阜,問我使齊國境之罪,我將奈何?”

  魯侯面帶憂色,心中暗罵,心想:“國弱則無外交。無論舊禮新義,都是一樣的霸道,寡人何罪?無非就是夾在齊、墨之間,若不搖擺,又能如何?齊國不是什么好鳥,這些年不斷兼并戰爭,將魯國的土地蠶食了大半;墨家的那些義,卻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費國之變,魯國必受影響,到時候無君無父,人心思變,也是大亂。”

  但現在齊國敗局已定,魯侯不談齊國的壓力,而是說起了墨家可能的問罪,這才是當前的重中之重,也正是他想要以攝政隱居推公子奮上位以給墨家一個交代的重要因素。

  墨家不在意公子奮上位,但是墨家做事講義,那就要有個出師有名,墨家這些年做事還算是有口皆碑,還沒有到“我強你若我自吞并你,與你何干”的霸道地步。

  他本擔心自己攝政后被兒子殺死。

  現在犁鉏的話,又多出了一種可能:自己不退位,兒子會以大義的名分誅殺自己,國人還未必反對。

  這只是一種可能,這種可能的確存在,但魯侯還不至于如同越王一樣為了這種可能,就想要把自己的兒子殺光,他還沒瘋狂到這種程度。

  犁鉏亦是賢人,當年能夠說出“遠水不救近火”,如今當然也可以看明白齊、墨、魯之間的局面。

  于是便道:“君上所言極是。南濟水一戰,齊人已敗。臨淄大軍未必是鞔之適的敵手,鞔之適縱橫魯陽、潡水、濟水未嘗一敗,田慶雖能卻不能及。”

  “縱齊人不敗,又能如何?大戰之后,齊人豈能再入泗水?況且就算攻入泗水,以泗上墨家守城之能,疲憊之下,又能攻下幾座城邑?”

  “現在平陰被破,臨淄門戶大開,齊國之敗已無可挽回。墨家已派使者,三次問罪,若是我們仍要借糧于齊人,墨家獲勝之后,鄒、費、方與、繒等地的義師入境問罪,如何能抵?”

  “臨淄路途遙遠千里,墨家不能持久。可武城入曲阜不過數日之程。魯墨交戰,齊人且不說無力救援,就算救援難道從臨淄抵達曲阜的時間會比墨家從武城入曲阜的時間更快嗎?”

  這一如當年魯侯派公子們前往晉楚出仕以為了抵御齊國的侵略一樣,到時候根本來不及。

  周公制禮,魯國作為周公后人的封國,表面上很重禮,但從隱公時代就開始出現了六佾壞禮之事:那六佾是三公之禮,三公是三公,伯禽之后只是襲承了魯國封地,卻沒有襲承三公之職,只能用諸侯之禮。

  再之后三桓亂政,以及魯國勢弱,就算有心護禮,卻也沒有實力。

  況于墨家就在魯國附近,武城到曲阜一路通途,魯國自然不會傻到扛起護禮、反墨同盟的大旗。

  犁鉏又道:“去歲齊人借路的時候,國人便有怨言。墨家義師以魯無辜,放任梁父大夫過魯而入武城,魯人皆贊墨家有君子之風。墨家的義,多在魯國傳播,當年因為救項子牛伐魯之事,君上也允許墨翟在魯國隨意辦學…魯人本身便心向墨家。”

  “齊人多次伐魯,而且自管仲之時,齊人侵占的魯國土地,便讓魯國的民眾繳納雙倍的賦稅,這讓魯人對于齊人并無好感。數年前伐最,齊魯更有仇,也不提當年文姜桓公之事。”

  “如今墨家已勝,齊人卻還要我們運輸糧草。自宿麥、牛耕、壟作等稼穡之術傳入魯地,仲夏之月正是農忙時節,這時候再征召民眾給齊人運糧…”

  犁鉏頓了頓,忽然道:“萬一有人在曲阜振臂高呼:君上無義,致使魯人多苦,不若誅之…又將奈何?”

  “或有人說:公子奮多賢,與墨家交好,公子奮當為君…又將奈何?”

  “公子奮即便無心,難道到時候他會學泰伯逃亡而不就位嗎?況且,以墨家之義,難道君上不知道墨翟如何評價當年楚白公勝之亂王子閭推辭不繼位的事嗎?”

  魯侯拍手道:“這正是我談及菟裘、觀魚事的緣故啊。我難道不擔心這些嗎?可是,昔年欲老菟裘、觀魚于棠的隱公,又是什么下場呢?我不能夠決斷啊。”

  “朝中眾人,唯有你知我心,這又該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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