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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愕然

  當他說到亡天下三字的時候,仿佛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悲傷,伏地痛哭起來。

  許久,他將沾著鮮血和肉醬的銅劍舉起,纖長的、帶著貴族氣質的指甲有力地彈在劍上,哭唱一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唱罷,他跪地痛號道:“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

  一曲黍離,正釋其悲,在場眾人紛紛都唱,許多人落下了淚水。

  仿佛看到幾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曾經屬于自己的堡壘和莊園都已破敗的場景。

  仿佛看到幾十年后,自己回到自己的封地,看到滿地的玉米遮掩了祖先的墳墓、看到蔓延的地瓜藤遮蔽了當年的縱馬狩獵的田園。

  悲傷在蔓延,帶頭痛哭的那人許久起身,一臉決然道:“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

  “除惡務盡!除惡必要斬草除根!”

  “武城之火,上帝必不會怪在我們的頭上,悠悠蒼天、昊天上帝必能看到,這是因為墨家的惡如草蔓延,才導致了武城之屠。”

  “若墨家沒有那些惡義,武城又怎么會被焚燒?”

  “墨家重鬼神,這數萬亡魂,終有一日,必在九泉之下報仇于墨家!”

  在場之人最后一絲心理障礙也被解除,那些因黍離之悲而哭的人均想,是這樣的道理啊!

  若不是墨家的惡義行于天下、使得武城之民難以教化而被教唆從惡,又怎么會導致他們被屠戮呢?

  況且,這是為了不亡天下,難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為讓昊天上帝所喜愛的事嗎?

  哭也哭罷、悲也悲完,眾人便商量起屠城放火的事。

  不能全殺完,否則墨家來了便不能救災從而導致他們繼續可以追擊。

  但也不能殺太少,否則活下來的人必然怨怒,怒師不懼死,到時候凝聚一起追擊,反倒危險。

  于是議定:屆時,焚燒武城所有的房屋,誘騙各家各戶于城墻附近只說要加固城墻,分出男女。男人皆殺,只留不能勞作和上戰場的女人老人。男孩凡能集結于城墻附近搬運土石的皆殺,剩余男孩在家中必然年小,可放火燒死。女孩可不殺,因為女孩長大后不能從軍復仇,還能留下來讓墨家分出精力照看。

  而且,正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將道理告訴那些不殺的女人:是墨家的惡義蔓延,導致了這一次武城之屠,讓她們和圍攻墨家,讓墨家無暇分兵去追。

  沿途半熟之麥,盡數焚燒,不可留一點給墨家義師以為軍糧。城中水井,盡數投毒。

  數日后,武城之南五十里,公造冶的大營之中。

  公造冶的心情很好,正在和幾個墨者開著玩笑。

  這個玩笑的起因,是因為正值夏收,有人便說起了當年宓子賤治亶父的故事。

  這故事其實也很簡單,當年齊魯交戰,宓子賤作為單父邑宰,齊軍來勢洶洶,城外麥子正好成熟。

  那都是公田的麥子,趕不及收割,有人便建議宓子賤道:“不如讓民眾去收割,愿意收多少都歸自己,也好過被齊人割了做軍糧。”

  宓子賤拒絕,并說:“天下善惡要區分,不能夠助長惡而遏制善。現在齊人在外,這時候讓民眾去收割不屬于他們自己的麥子而歸屬自己,這就是助長惡。短期來看,齊人得利,但長期來看,單父的民眾知道了善惡,得以教化,這是長久來看善的。”

  于是嚴令民眾不得出城割麥,齊人從單父過,割麥為食,正好糧足以圍曲阜。其時天下人皆盛贊宓子賤之德,認為這才是真正可以讓民眾教化的人,可以讓天下大治的善政。

  因著這個故事,公造冶笑道:“我倒是盼著齊國多君子。如此一來,適縱橫濟水,平陰軍團覆滅,青壯不存,齊國公田、貴族封田上的麥子,都可以暫時借用作為軍糧,倒真的可以一路攻到臨淄了。”

  他既作為一方主帥,便又因著這個故事道:“善惡之分,終究是天下大事。什么是善、什么是惡?這便需要同義。這義從何出?便要從天志中以說知之術推出。所以天下已有的善,未必是善;天下已有的惡,未必是惡。所以適才說,德不是亙古不變的,而是隨著時代變化的。”

  “更有甚者,即便一些善是善,但卻需要規范的行為規矩來確定善惡,這也是不對的。子墨子言:便其習而義其俗者也。”

  “子墨子為何這么說?那輆沐國在祖父死后秘密而葬不知會祖母,義渠國死后將尸體焚燒為灰,這是他們在用自己的風俗來展示自己對于死者的尊重。”

  “就拿此時來說,對死者的尊重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一定要死后重葬厚葬才是對死者尊重呢?我們要移風易俗,移的是什么?易的是什么?這是不能不分清楚的啊。”

  他已經在考慮之后費國的重建之事,以及對齊勝利之后穩固下來的泗上局勢下,淮北、淮河口、東海、汶下等地移風易俗之事。

  因為前幾日南濟水之戰的消息已經傳來,走的是正規途徑,比起那些傳言要準確的多。

  里面說,南濟水之戰,墨家損失不過兩千,全殲六萬齊軍,五萬齊軍投降。

  如今大軍展開,會和了圍成陽的疑兵和重炮,正在圍攻平陰,平陰兵不過萬,炮不過五,數日可下。

  另一封信上,適也寫明白了前敵那些人的意見,建議繼續做出佯攻臨淄的態勢,看看齊軍的反應。但也要預先預防一下齊軍不急著返回臨淄而是在汶水對峙的態勢,并且說了要用政治變革逼得齊軍不得不主動進攻。

  公造冶是要配合適的行動的,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將這些軍隊尾隨在后撤的齊人身后,不遠不近,不冒進貪功也不心怯不前。

  始終保持一個不近不遠的態勢,從而讓齊人走不快,同時又可以逼迫齊人疲憊齊人。

  萬一田慶非是庸才,大軍駐扎汶水,公造冶部就要配合適,給魯國施加外交壓力斷絕齊魯關系禁止借糧,也可以威脅臨淄軍團的后方和補給。

  公造冶所部人數不多,以防守為主,也是為了提防莒、即墨、高密方向的齊人軍團。

  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膠東的齊人軍團已經不算是威脅了。

  九十年前,吳齊爭霸,吳國派大夫徐承率領舟師海軍,從長江口出發,在莒南之地的近海和齊國海軍大戰一場,結果齊國海軍大獲全勝。

  之后越國滅吳,越國和楚國在長江上多次交戰,還曾被公輸班改進后的楚國艦隊擊敗,但是實力猶存。

  潡水之戰,越王翳被俘,適主持談判,作為贖買越王的代價,要了越國一批船和習流水軍,之后墨家又滲透到東海,不斷增加艦隊的力量,甚至組織了從長江口到南方蠻荒之地的珠江口的航行。

  這一次越國即將南撤,墨家也和越國進行了一系列的接觸,以雇傭的方式,用鐵器一萬件、火槍一千支、火炮四門和火藥二百桶為代價,說服越王翳秘密出兵,水軍皆列墨家旗號。

  墨家脫胎于越國水軍的習流海軍和越國的海軍合力,從瑯琊出發北上,直接威脅齊國的腹地。

  即墨附近的海域一戰,齊國膠東舟師全軍覆滅,墨家可以直接威脅即墨、高密等齊國膠東腹地城邑。

  習流海軍駐扎在不其山附近,也就是后世所謂的嶗山,距離即墨不過百里,使得齊國膠東地區的軍團不敢亂動。

  詩云: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武人東征,不皇朝矣。

  漸漸之石,維其卒矣。山川悠遠,曷其沒矣?武人東征,不皇出矣。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離于畢,俾滂沱矣。武人東征,不皇他矣。

  這是唱當年東征之苦的歌,因是天子東征,或征東夷,士卒向東所見之山極多,墨家這邊在繪制地圖的時候,便依著這首漸漸之石,稱不其山為勞山,取山川悠遠,維其勞矣一句而用。

  那里又有村落聚落,曾屬膠夷,如今也已歸化,以鐵器貿易糧食,又從瑯琊后世日照附近運送糧食,齊國海軍覆滅,海上已然成為墨家的通途。

  墨家又以善于攻城而聞名,齊國膠東軍團和莒軍團都不敢亂動,海軍覆滅又不能切斷墨家的補給,攻擊不其山的墨家營地只怕少了三五萬難有成效:齊人斥候也知曉,墨家習流皆是精銳,此時多是接舷戰,當年墨家的劍盾備城門之士從陸軍中被火槍長矛取代后,多去了習流水師,傳承下來,又拒山而守、海運補給,非五倍不能攻。

  如此一來,公造冶便可放心大膽地進入費地,組織這一次對齊軍的追擊。

  齊人已有敗退之相,適的書信也明確地說了:不管田慶是不是庸才,南濟水之戰后,齊臨淄軍團一定會返回的。

  公造冶支持適的看法,此時大局已定,墨家的戰略目的不論,至少已然勝了七分,他焉能不高興?

  心里琢磨著只要三五日就可以追擊圍困齊人的時候,一名傳令兵一臉愕然憤怒地跑入帳中,顫抖的雙唇抖動許久,才用一種憤懣到極點的語氣說道:“齊軍北撤…那些逃亡武城的貴族,放火燒了武城,武城萬人被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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