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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希望

  這里對面的費國城邑,名為筑虎,原本后世被楚國攻占后更名為襄賁,成為了重要的戰略要塞,而在此時就是費國的筑虎邑。

  河對面的義師駐扎了一旅,旅帥正是當年和庶輕王搭檔的楚魯陽人於菟,擴編之后已經升為旅帥。

  在調令下達之前,於菟曾被孟勝叫去進行了一番談話,大意就是費國封田之農苦矣,逃亡到這里已然不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若是就在河邊追兵即至,不妨在不開槍的情況下將追逐的人驅趕走。

  實際上,之前在此地已經多次出現了一些摩擦,孟勝作為墨家高層,與於菟等旅帥師長的談話,實際上就是在鼓勵他們“制造摩擦”。

  調走第一師而將第六師調至這里,除了因為這一師的士卒多是剛剛感受過新生活、對舊時代充滿恨意和憤怒的一批人外,也因為第六師的大量墨者中,以“自苦以極”派居多。

  墨家內部允許有公開的派系,嚴禁以秘密團體的方式存在派系,所有派系在遵守墨家共同綱領的前提下,可以自行表達自己的意思。

  但是所有的表達,都不得超越墨家共同綱領的范疇。又嚴禁組織秘密團體,加上外部環境也不那么殘酷、墨家又需要團結自耕農、手工業者和商人,加上許多理論也有不同的解讀,因而也沒有造成分裂。

  主流意見是適的那一派,“自苦以極”這一派系的,多數是激進派。他們以自苦以極以為榮、一切為利天下以為志、對于貴族充滿恨意的同時,也對墨家和越國處在一種半合作、默許越國許多貴族直接轉型,利用奴隸經營鹽業作坊、發展種植業等措施表示不滿。

  他們自稱為“純粹墨者”,堅決反對墨家與各國之間的妥協,尤其是認為墨家現在完全有力量利更多的人,甚至于可以利于天下,卻一直沒有行動,為此多次表達了一些激進意見。

  派別內以年輕人居多,他們斗志昂揚、精力豐富,是一群很不錯的年輕人。

  在之前的一些墨家內部的爭端中,他們受到過批評,但也在反對一些人認為“泗上單獨建成樂土”的爭論中成為了最支持墨家上層的支柱力量。

  從被批評過于沖動,到現在被贊揚立場堅定,既是內部爭端的需要,也是墨家的勢力與日俱增的體現。

  現在他們被從邗溝調到這里,守衛著那條被費國的封田農民視為樂土希望之河的邊界。

  河的西岸數里之外。

  十幾個穿著破爛衣衫的農人藏在草叢里,小心地觀望著后面的情況,聽到后面輕輕響起的狗吠聲,嚇得一個嬰孩張嘴要哭,母親的沾滿灰塵汗水的黑手牢牢地壓在嬰孩的嘴上,生怕哭叫出來。

  孩子被憋的不住地蹬腿搖頭,可是母親的手終究沒有松開。

  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只是若是這時候哭出來,自己這十幾人的逃亡就全完了。

  被抓回去,要把領頭的處以“劓刑”,割掉鼻子,而其余人則要被割掉耳朵。

  若是逃亡的人數太多,還可能被殺,至于殺不殺,那就是貴族的一句話,并無銘文規定,因為《禁亡令》中規定貴族有權加重處置情節嚴重的封地農人。

  之所以采用割耳朵這樣的懲罰,因為剁腳趾的刑罰會影響干活。

  割掉耳朵,倒也沒什么,又不是死。

  可是,都已經逃亡到了這里,距離泇水只有幾里路了,若是這時候被抓回去,那真是死都不甘心啊。

  做封地農夫的日子過了數百年,其實早已習慣。

  曾經要為主人捕獵、砍柴、窖冰、割草、種地、紡織…做完了這些“公事”之后,才能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做自己的事。

  農奴不是奴隸。

  農奴有自己的生產工具,也有小塊的土地,貴族拿走的不是奴隸那樣的全部勞動,而是拿走了農奴的勞役,讓農奴依靠自己的小塊土地養活自己。

  饒是如此,即便數百年很多人早已習慣,但是如《碩鼠》之類的歌曲一直在農夫口中傳唱,也常有逃亡的人。

  只不過原來工具簡單,產量低下,逃亡之后的日子也不好過,但畢竟比以前好些。這正是孔子于泰山見老嫗所發的那句“苛政猛于虎”感慨的緣由。

  等到墨家在泗上站穩腳跟后,這些許多一輩子困于村社封地上的農夫,終于有機會聽到一種名為“希望”的幻想。

  有些人在被征發勞役修筑城墻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傳聞;有些人在村社外的一些售賣鹽和磨粉磨坊內,聽到了一些傳聞;有些人在替主人運送糧食的途中,聽到了一些傳聞。

  這些傳聞就像是春天土地里的茅草一樣,一陣春雨之后忽然冒出,然后就發了芽生了根,使出吃奶得勁兒也除不掉。

  便于哼唱的“樂土”開始在農夫之間傳唱,據說越過那條河,到了那邊就有人接應,做上三五年墾耕,就能發一些錢和鐵器的貸款,允許耕種百畝的土地,甚至五人還能分到一頭牛。

  而且那些土地是自己的,將來只要繳納什伍稅一的稅達二十年、家里有人在軍中服役過,那么這塊地就可以賣掉,只要有人要。

  至于學堂、識字那些東西,對于這些人而言,還過于久遠。僅僅是關于土地和賦稅的傳聞,就足以讓他們動了逃亡的心思。

  他們不知道泗上最缺的就是勞動力,最缺的就是人口,如今莫說只是小規模的逃亡,就是偌大的費國的封地農民全都逃亡過去,以墨家的財力和組織能力、以民間作坊現在急需人手擴大生產的能力,完全可以全部吸納。

  他們只需要知道,過了河,便是“樂土”。

  草叢里,那被狠狠而又有些顫抖的手捂住嘴的孩子抽搐了幾下,終于不再動彈,遠處的狗吠也似乎逐漸遠了,做母親的急忙松開手,趕緊低頭看看暈厥過去的嬰孩。

  旁邊一人蹲下來,伸出黑乎乎的、滿是泥土的、長長的指甲狠狠掐著嬰孩的鼻下人中處道:“那日云游施藥的墨覡說,暈過去掐這里。”

  猛掐了幾下,許是那孩子命不該死,竟然醒轉過來。

  那個掐人的人嘴里所說的“墨覡”,正是墨家派出在泗上諸國四處活動的人,明面上是送藥、治病,暗地里卻動輒傳播一些東西。各國貴族雖恨,但墨家的銅炮閃爍,終究敢怒不敢言。

  那《樂土》之歌,也是云游的“墨覡”傳播的,在一些村社附近還有建起的磨坊,那里更是一到晚上就會聚集一堆的農夫…聽講故事。

  這聽的故事多了,原本看著很合理只是有些苦的生活,便變得除了苦味之外,還有那么一絲不合理的憤怒。

  這十幾人的逃亡故事,只是費國、越國、薛國、魯國甚至宋國的土地上成百上千逃亡者的縮影。

  或者新生。

  或者重回封地,割掉耳朵,甚至罰為奴隸。

  此時,當孩子終于醒來,嚎嚎哭泣的時候,領頭的那人道:“不能再耽擱了,就差幾里路了。使勁跑過去吧!跑過去,就能過上《樂土》里的日子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氣,墨家又給鐵器,怎么還能過得比在家里差?”

  他們的逃亡已經引動了追亡卒的注意,剛才的狗吠就是那些追他們的隊伍里傳來的。

  這十幾個人早已經沒了力氣,聽到《樂土》二字,掙扎著站起來。

  抓了一把草填滿早已饑困的腸胃;干涸的唇吸吮著清晨的露,舌尖粗糙的如同老牛一樣卷過初秋的野草,仿佛這樣便有了力氣,朝著河邊奔去,再也不去躲避什么。

  領頭的那個最是壯實,接過女人手里的孩子,夾在腋下,向前疾馳,喊道:“誰也別回頭,就是往前跑啊!爹死媽死都別回頭!”

  他們的體力早已透支,幾個人跑了幾步就倒在了地上,卻用掙扎著站起來,搖晃著身體向前跑。

  后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墨家的馬鐙早已經傳入費國,這些捕捉逃亡農夫的人也用墨家用來利天下的馬鐙來追殺這些逃亡者。

  一條惡狗狠狠地撲到了一個摔倒在地的人身上,用力咬著那個人的雙腿。

  那個人的雙手青筋暴出,插入泥土中,就像是身邊的楊樹將根扎下去那樣子,想要掙開身后的惡犬。

  撕咬的劇痛,已經不算什么,那人抬著頭,始終看著前面不遠處的河岸,可能忘了身后有惡犬在咬,心里想的只是:怎么就站不起來了?這馬上就要到河岸了啊…

  前面奔逃的人沒有一個人回頭,這是逃亡的時候就定下的規矩,誰被抓了都不要回頭。哪怕是兒女父母和丈夫妻子,能跑一個是一個,回頭就再也沒有希望抵達樂土了。

  在地上奮力向前爬行的人,在耳邊再一次傳來惡犬的嗚嗚撕咬聲時,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惡犬拖住了。

  當清醒之后,腿上的劇痛也隨即傳來,但他沒有叫。

  前面奔跑的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即便逃亡前有規矩說不會去管身后被抓的人,哪怕是至親,可他相信她的妻子只是在跟著眾人奔跑,追著自己被別人幫著抱著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撲倒了,否則的話一定要轉身。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慢了,趴在地上的人看著妻子踉蹌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別回頭啊!”

  所幸、亦或是不幸。女人只是被石頭絆了一下,并未回頭,而是繼續追著那個幫著抱孩子的人向前。

  趴在地上的人想笑,但卻不敢笑,因為一旦張嘴,可能就會被聽到自己的嚎叫。

  小腿上,好像那惡犬又撕下了一塊肉,應該是順著紋理撕的,咬住了一頭就像是自己在家剝韭菜一樣,那惡犬一定是順著紋理扯住用力一撕,刷的一下一大塊皮肉就會剝下來。

  他想,不能喊出來呀,喊出來妻子一旦回頭可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倒是還殘存了一絲想要和妻子一起到泗上樂土好好過日子的夢想的,于是用盡力氣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雙腿,確定一下自己剛才是不是錯覺,發現自己的小腿真的已經被撕下了一大塊肉。

  于是他想:“就算不死,也干不了活了。嗯…到了那邊也沒用了。”

  然后,將要因為劇痛而喊出的瞬間,他把自己的一只插在泥土里的手拔了出來,狠狠地咬在了嘴里,噎住自己的嘴巴不發出叫聲。

  手指并不是很禁咬,好在有四五根,還夠咬一陣。

  劇痛之下,這人將要昏死之前,再看著遠處已經模糊的那些身影,想著抱著自己孩子的那個人,心想:“他挺能做活。媽的,挺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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