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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三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六)

  值此潡水大勝之際,墨家卻要抽調百人精干力量投身到萬里之外的事務,足見墨家對此時的重視。

  錢不是問題。

  黃金也不是問題。

  甚至于沿途所需要的外交、結好部族首領獲取支持、進行貿易兌換以維系沿途所需等事,也不是問題。

  適之前已經和墨子說過,假借兩位夫子之口,訴說沿途攜帶絲絹、鐵鍋等貨物,便足以通行。

  唯獨人手,是最大的問題。

  其實墨家內部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認為操之過急。

  但普通墨者有墨者的考慮,作為墨家的巨子有巨子的考慮。

  墨子很清楚這一次對世界的“驗證”對于墨家而言有多重要。

  因為墨家的世界觀和此時天下的主流格格不入,自成體系,內部邏輯自洽,但很多東西按照墨家的說知推理之術,都會推究到一個源頭,但恰恰這個源頭是無法證明的。

  墨家現如今思想的基礎,可以概括為三個詞。

  同義、平等、兼愛。

  人人生而平等,無法證明,所以即便沒有天帝存在,可能墨翟自己都不信,但也必須創造出來一個。

  因為這平等,在墨家的論證中,是天帝賦予的。

  墨家說自己掌握著天志,由天志的自然狀態推論出了平等,那么對于世界的解釋權必須要握在手中。

  平等之外的同義,按照墨子的說法,那就是“君,臣民之通約也”,這個君是實在的人、但卻是虛化的君權。

  墨子的《尚同》篇,屬于標準的啟蒙哲學基礎,按照更后世的說法叫“歷史唯心主義”。

  即:上古狀態,人們處在一種沒有固定道德的狀態下,十人十義百人百義,混亂不堪。

  天帝即為自然,存在即為合理,而人的存在證明了人的“生存”、“繁衍”、“富足”、“財產”這些,都是天的意志。

  因為上古不同義,所以每個人為了生存會導致“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勞;腐蠹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然”的自然混亂狀態。

  而這種狀態,卻又有悖于人的“生存”、“繁衍”、“安全”等天帝賦予人的權利。

  最終,人們選擇了多數人都能得利的“義”,以此制定了法度和律令,選出了天子,又選出了從人民中選出了代表作為“三公”、“大夫”、“鄉長”、“里正”等。

  又“凡聞見善者,必以告其上;聞見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形成一種“民主而集中”的制度。

  因為“凡聞見善者,必以告其上;聞見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這是民主。

  而“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又是集中。

  如何操作,在適出現之后給出了一條后世的辦法,解決了操作性的問題,也劃清了“眾議”和“上議”之間的一些界限。

  這就導致了在墨家內部,巨子必須要掌握意識形態“天志”的解釋權,才能夠作為巨子之位。

  在墨家之外,墨家的巨子又必須能夠批判其余的學說,使別家對天地規矩的解釋毫無意義。

  這是適來到墨家之后,依據墨子的學說改組墨家的基礎。

  但即便適沒有出現,墨子做《尚同》篇,也是埋了一個大坑。

  墨家世界觀中的歷史,是從上古的選舉制,過渡到現如今的世襲制的。世襲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不知道什么鬼變成了如今這個不合理的樣子”。

  墨子沒有接著《尚同》去論證“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虛構一下從選舉制到世襲制的演化過程。

  但《尚同》篇卻從根基上瓦解了世襲的基礎,即貴并不恒貴,上古時代大家都是平等的,天子和義都是選出來的。

  天子的第一特性不是血統,而是“賢義”。

  這一切,都和當今主流的世界觀歷史觀截然不同。

  這個埋下的大坑對于貴族而言,細思極恐。既然天子、諸侯、三公上古并非是世襲的,而是選舉的,那么現在這種情況是不是合理呢?

  此外,墨子說“我有天志,譬如匠人之有規矩”,而天子的“義”又必須適符合“天志”的,那么…墨家的巨子是不是有資格把不義的天子、諸侯、三公以致鄉長們批判教育甚至替換?

  說到底,儒墨相爭,可以互相制地方于死地的釜底抽薪之法,就是掌握意識形態的解釋權,掌握天地世界的解釋權。

  貴賤有恒還是無常?

  天子是選的還是世襲的?

  義是人定的還是可以從自然意志中理性推理出來的?

  這都是儒墨相爭的死穴和根源。

  武力奪取政權,最終形成一種新的理所當然是一種辦法。

  而利用墨家世界觀與主流世界觀格格不入的情況,去驗證墨家的世界觀正確,從而達成“我說了一二三,一二都對了,那么三應該也是對的”的一種狀態,也是一種辦法。

  可能我說了一二三,大地是圓的、萬里之外尚有文化之國和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但是,如果反對墨家的人連世界是什么樣的都理解錯了,又憑什么能夠說墨家的其余道理就是錯的呢?

  無法掌握“天”的解釋權,就無法論證“平等”,因為墨家所推出的人人平等,是以“天之志”為基礎的。連天都無法把握住解釋權,又怎么能夠讓人信服平等、同義與兼愛呢?

  而一個知曉“天之志”的學派,又怎么能夠不知道腳下的大地是方的還是圓的?又怎么能夠不知道萬里之外是否還有國度?又怎么能不知道為什么有春夏秋冬四季輪轉?

  地尚不知,何敢謂知天?

  這些東西,是作為巨子必須考慮的,也是作為墨家這個學派的高層所必須考慮的。

  因此,這件事在之前的高層商討中可謂是一致通過,包括所需的錢財貨物人員等,各個部門的管轄者們全無二話,正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

  沛縣行義執政,證明了墨家有執政的能力,墨家的樂土有在人間實現的可能。

  潡水之戰大勝,證明了墨家有和天下諸侯掰掰手腕的力量,雖然墨家內部根據適的分析得出越國已不是五十年前越國的地位,但天下主流想法尚且不知,憑借數年前三季伐齊之余威,越國在潡水之戰前依舊是虎狼之國。

  沛縣行義,乃至滕國復國、泗水九國墨家代行其政,這一切,都是最大程度的借用了春秋的舊規矩殘余。

  潡水一戰,直接邀三晉齊越會盟,那是最大限度的借用了戰國時期拳頭大就有發言權的新規矩。

  而現在,墨家已經站穩了腳跟,是時候謀天下了,也是時候去驗證墨家的天志了,更是時候想辦法讓墨家的道義傳播下去引發天下轟動的時候了。

  西行與北上,這兩件事此時做起來,各國最多當成一個笑話,一個墨家依舊有其學術思想的“幼稚”。相對于各國貴族馬上就要爭相討論的潡水之戰,這是一件小事。

  可一旦他們回來,真的驗證了這一切,十余年之后,天下的思想必然大亂,亂到貴族們想要收拾都不可能的地步。

  而這件事的促成,墨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七十有余,一世都過著仿佛圣徒苦修一般的生活,無兒無女,心中只剩下利天下一個信念。

  現如今墨家行義的“手段”,與他之前所想的不同,但行義的“結果”,卻遠勝于他之前那幾十年的奔波。可墨家偏偏是功利的,是注重結果的,于是墨子相信將來天下終會大利。

  所以他老了,他所想要的,也只是一個生前可以看到的希望。

  天下定于一,同義、尚賢、平等、兼愛等等這些想要實現,可能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

  但是,墨家所解釋的“天志”,卻是可以在他死前就能驗證幾條的。

  墨子如今的“私心”,所為不過三件事。

  西域萬里之外,是否真的有許多文化昌盛與諸夏相近的國度?天下的概念非是這小小的九州?

  腳下大地,是否真的如適所推論的那樣是圓的,和圍繞太陽旋轉的軌跡有一定的傾角,所以導致了春夏秋冬,以及極北極南之地有晝夜數月的情況?

  適當年說的璆琳可以做一物,仿佛能將數里之外的景象拉到眼前,那么是否可以在死前看到這種璆琳鏡,能夠看看那天上掛著的月亮到底是什么?

  除了這三件事之外,墨子其實并無其余的擔心。

  他已經選定了最適合的接班人。

  潡水一戰之后,墨家內部的一些爭論也會自然消解。

  那些認為應該趁此時機解救越國之民的墨者,很快就會迎來泗水十五國那些令人頭大的千頭萬緒之事,實踐會讓他們明白要建立一個新世界遠非他們想的那樣容易。

  那些認為應該促使中原弭兵的一部分,半數是因為對于戰勝越這個強國不自信,而另一部分也會因為潡水一戰后的局勢越發勢微。

  墨子選定的接班人,已經在原本最弱勢的軍事事務上建立了威信,罕有人能夠撼動。而對天地世界的解釋,那也本是他選定的接班人在墨家之前一直擔任的職務。

  到了墨子這個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紀,所考慮的已經不是小小的泗上事,甚至于趙國事也只是淡淡一笑,歲月積累,無非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他關心的、考慮的,已經不僅是原本的天下表象,而是天下的本源。

  萬域,與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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