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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天元逼并邊角騰(七)

  適反問高孫子的那番話,才是墨家仁義觀的重點。

  仁:仁愛也;義,利也愛利,此也;所愛、所利,彼也。愛利不相為內外,所愛、利亦不相為外內其為仁內也,義外也,舉愛與所利也,是狂舉也,若左目出右目入。

  墨子認為,愛和義本身,都是內心的,不是外在的。

  墨家的仁就是愛,就是愛自己的那種純粹的愛,是內心的。

  墨家的義,是一種想要利天下的想法,也是內心的。

  在沒有表達出來之前,是不可測量的。

  因為這個人義不義,如果只考慮內心,沒人能評價。他說仁就是仁,他說義就是義。

  但是,得到愛,得到利,這是外在的,這是可以衡量的,這是可以直觀觀察的,這是可以判斷的。

  靠著“仁、愛己也”這一個定義,墨子先將儒家的“仁”的概念給廢掉一部分。

  商紂王也有仁,因為他愛自己,同樣也會愛幾個人,只不過他的仁不如武王那么多而已。

  墨子直接把仁,偷偷替換為了愛,沒有人不愛自己,所以仁本身無意義,除非達到“兼愛”才有意義。

  單獨的一尺,沒有高矮。

  單獨的、不兼愛的仁,也沒有意義。

  所以,仁是愛,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兼愛”可能實現的基礎。

  隨后,又針對儒家認為“仁,內也。義,外也。禮樂,共也”這種有差等的仁義和愛給予了反駁。

  墨子認為,儒家的邏輯不自洽。

  義是“你想要利天下”,這就是義,這是內心的問題,與外有什么關系呢?你行義出于內心,別人接受了你的義舉,那是外在的表達,但你不能說義等同于別人得義。

  同時,墨子又極力反駁了禮。

  認為禮不是普適天下的,而是分階層的,貴族有貴族的道德、平民有平民的道德,這不能用不同階層的道德去評價另一個階層是否符合道德,所以禮不是普適的。

  最后墨子才給出了那么一番話,意思就是對于個人而言,仁義是一種自我修養,內心層面。

  對于天下而言,重要的不是個人的仁義,而是天下人感受到的、實際的“被愛”和“得利”。

  作為一個君主,如果不能讓天下人感受到愛,得到實利,那么你內心的仁和義就是沒意義的。

  內在的,并不能直接在物質世界得以表達的仁義是空洞的。

  內心你很仁義,那是你自己內心的事。

  你讓天下人得到了愛、得到了利,那就是現實的“仁義”的行為、舉動,是物質的,不是內心的。

  所以,最終,物質的、現實的、可被感受觀察衡量的,才有意義。

  就是說對于天下,仁義沒有意義。“所愛”、“所利”才有意義。利天下之心,必須要讓眾人得到愛、得到利,才算是真正有意義的“義”,否則那也就是顆心。

  有意義的義的標準又是什么呢?

  墨子說:“上古,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

  也就是說,墨家的義,雖然是同一個字,但是意義有時候完全不同。

  有時候,這義只是源自內心的一種想法,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

  有時候,這義是特指“墨家”的義。

  義本身,是源自內心的一種想法,是解釋世界的一種。

  我認為天下應該這樣,那這就是一種廣義的義。

  你認為天下應該那樣,那也是一種廣義的義。

  他認為天下應該是另一種,還是一種廣義的義。

  但是,義的好壞標準是外在的、可衡量的。

  因為上古時候,一人一義,十人十義,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最終集結眾義,選定了標準的“義”,以利天下。

  墨子本身“理性推斷”的上古時代,就是混亂的、沒有公共意志的、絕對自由的時代。

  由此產生了十人十義的效果,最終大家總結,得出了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契約,凝結為天下的道義,這就是“選天子”產生的原因。

  這就是適魔改的“公共意志”與墨家的“同義”之間如此契合的原因,因為本質上根本就是一回事。

  墨子又說“志以天下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換而言之,儒家的仲尼是義人啊,他是義的啊,他是有志于天下為芬、想要有利于天下的人,而且他很有能力…

  然而并沒有卵用,天下“不必用”,沒人用他的義,他的義也不能讓天下人得利,所以不對。

  墨子不會攻訐孔子“不仁不義”,但是用了一個巨大跨度的邏輯論證,證明一件事——仲尼仁義,但是沒意義。

  最后,墨子又用巨幅篇章,論證了一件事:

  一人一義,十人十義,唯我墨家的義,可以使天下百姓交相得利。

  所以,只有我墨家的義,是有意義的、應該成為眾人統一的義,別的學說的仁義你們自己在心里面玩去吧。

  重要的,不是解釋天下,而是行之有效的改變天下。

  也所以,墨子長篇論證之后,牛哄哄地宣告天下:“墨家的義足夠用了!舍棄我的學說、主張而另外思慮,這就象放棄收獲而去拾別人遺留的谷穗一樣。用別人的言論否定我的言論,這就象用雞蛋去碰石頭一樣。用盡天下的雞蛋,石頭還是這個樣子,并不能毀壞它。”

  往大了說,這個驗證是否是利于天下的義的標準,是能否做到最終的“兼相愛、交相利”。

  往小了說,這個驗證“義”是否有意義、是否有實踐必要的標準,就是那墨家三表。

  “天下貧則從事富之乎?”

  “人民寡則從事眾之乎?”

  “眾而亂則從事治之乎?”

  是不是有意義的義,就看能夠做到天下貧窮就讓天下富足?人民稀少則讓人民增加?人多了混亂就讓天下大治嗎?

  這才是有意義的、可以行之有效改變天下的“義”。

  若連這個標準都做不到,你的仁義也就沒意義。沒有意義的仁義,對自己的修養是有用的,但是對于天下是沒用的。

  因而墨子從不說儒生不仁義,而是直接說儒生不能利天下。

  這是釜底抽薪的辯術,以至于此時天下的儒生落入了墨翟的陷阱。

  整天空談仁義,卻忘了仲尼開創儒學的目的,那個身高九尺的壯漢最終還是為了“志以天下為芬”。

  這也是仲尼去世后,墨子以一人之力,力壓儒家六派,一直壓到他死后、墨家因孟勝小義死于陽城、墨家三分稷下學宮建立之后,儒家才堪堪抬頭成為天下顯學的原因。

  甚至過程中,六派之一的、講究“臉上不露出屈服順從的表情,眼里不顯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錯了,即使對奴仆也要避讓;自己做得對,即使對于諸侯也敢于抗爭”的漆雕開之儒,很多弟子跑到了墨家,被墨家分化吸收。

  適和高孫子爭辯的根源,其實還是源于時代。

  因為一字多意,此時的詞匯量太少,以至于墨子的精髓之說佶屈聱牙,很多詞并非是此時天下通用的概念,而是墨子自己賦予的定義。

  墨子借用了仁,但卻改了仁的意思,可很多墨者很難理解墨子的本意,又對天下主流的想法習以為常,產生了種種混亂。

  這就好比墨子說了句“你媽是小姐”,可他身邊的弟子對于小姐的定義還是很美好的,這就產生了一系列的分歧。

  這也不能怪弟子。

  實在是墨子的想法過于超前。

  諸如光沿直線傳播、影不徙、鏡面反射八原理、小孔成像、宇宙時空不可分割性、圓的幾何學定義、線段與點、杠桿原理和斜面力分解、選天子、上古混亂自由而同義成國家、行墻星堡增加守軍展開面這些東西…本就不該是這時候該出現的。

  墨子太過毒舌,在解釋“仁”的時候,即便把仁的意義改為單純的“愛”,卻依舊不忘挖苦天下的王公貴族,說他們“愛民”,就像是人“愛馬”一樣。

  這種愛,愛的是馬可以拉車、耕地、吃肉、打仗,卻不是愛自己的那種愛。

  這也是高孫子認為適“不仁”的重要原因。

  很明顯,高孫子也能看出來,適很“愛”那些被驅趕的傭耕者。

  可這種愛,在高孫子看來,分明就是人愛馬的那種愛。

  適必須要繞開這個圈,而且不能比爛。

  絕對不能說:我就不夠仁了,其余人也不仁,但是我義。而且我可以達成“三表之義”,所以終究我的辦法還是比別人好。

  要這么說,勝則勝矣,可適覺得若這么說,自己這輩子,恐怕都別想染指巨子之位。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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