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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五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三)

  適離開了墨子之后,臉上也露出早已遏制不住的笑容。

  今夜一戰,墨家固然名動天下,火藥之物也可以傳遍天下。

  他不會把火藥作為一種秘辛隱藏一輩子,而是巴不得把火藥傳播出去,傳于九州之內。

  戰國時代已經來臨,戰爭總要繼續,這東西總會派上用場,配合上此時的青銅冶煉技術,若是再將黃銅和熟鐵兩種技術傳播出去,幾十年內火藥時代就會來臨。

  成排的步兵,閃爍的銅炮,將會砸碎貴族最后的生存土壤:脫產訓練二十年的貴族,強悍沖擊的駟馬戰車,可以擋得住火藥的轟鳴嗎?

  若不能,一個貴族與十個訓練了三個月的士兵不相上下的時候,又靠什么維護他們的特權呢?

  民眾不需要貴族,國君也不需要貴族,所以今夜火藥的爆鳴,就是為貴族與貴族精神清唱的挽歌。

  下了城樓,不等著適先說話,已經有守城的徒卒農兵國人高聲詢問。

  “是楚人已經敗了嗎?”

  “沛邑的人,抓獲了楚王,是真的嗎?”

  “傳聞太多了,適,你們宣義部的話我們才信!”

  “對啊,說句話吧!”

  不少人手持戈矛,拄著戈矛站在適的旁邊,那些跟隨適出來的墨者,很習慣成自然地將一些守城的石塊之類壘成了一個高臺,讓適站了上去。

  在適抵達之前,民眾們已經被報信的墨者通知了今夜的戰果。

  楚人兩勛貴戰死,楚王被俘,答應成盟。

  這消息的背后,還有沛縣義師俘獲楚王的壯舉,已然傳遍商丘。

  到如今,莫說是楚王,連周天子都被人射過。

  可是靠庶民穿陣而擊俘獲大國國君這樣的事,還沒有發生過——那些一座城、靠百十人就能攻下,國君親自種地國君夫人親自織布的小子爵,不算在內。

  商丘的民眾從守城戰開始,已經經歷了幾次巨大的心理波折。

  最開始因為墨家的信義和守城理所當然的義務,他們選擇了守城。

  然后宣義部說楚人破城會增加賦稅和勞役,他們堅定了守城。

  糧倉被燒,有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風險后,他們猶豫于是否守城。

  城內政變之前,宣義部的宣傳讓他們明白權力和義務,他們在宋公答允變革后繼續守城。

  可這種守城,是有先決條件的:三個月之內,若是楚人還不退走,他們就會選擇放棄守城。

  這種心理波折之下,沛縣義師俘獲楚王逼迫成盟的消息,便更加重要和震撼。

  他們既然接受了墨家眾人關于權力和義務的宣傳,就不得不去想,遠在泗水的沛縣眾人,又為什么來守城?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分封制下,莫說沛邑,就是宋國其余貴族的封地,國君都是不能動的。

  真要是楚人破城,達成了什么服勞役之類的條件,受到傷害的只能是商丘民眾,與遠在泗水的沛縣義師毫無關系。

  不少民眾或許會想,沛縣義師是跟隨墨者到來的,他們便也是墨家人,所以利天下就是緣由。

  可也有不少民眾知道,墨家眾人一直在宣傳,沛縣義師不是墨家人,他們只是民眾,并非墨者,所以他們不會將利天下作為出征的理由。

  縱然墨者傳來的消息,這些人依舊不相信,依舊有些懷疑,畢竟這幸福來得太突然。

  當適出現后,民眾們習慣性地覺得適的話,是可以作為他們迷惘時候的方向的。

  于是當適習慣性地爬到高處后,那些喧囂的民眾也很快安靜下來。

  他們依舊手持戈矛,也依舊想要往前擠一擠,靠的更近一些,聽的更為清楚一些。

  適撕下自己頭頂的墨色幘巾,揮舞之后道:“你們聽到的,都是真的!”

  “我墨家弟子與沛縣義師,合力穿陣,最終沛縣義師運氣更好一些,俘獲了楚王!”

  “你們現在不必擔心三個月后易子而食,更不必擔心我們墨家只能守城卻不能讓你們不饑饉了!”

  說罷,城墻下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這些守城的民眾歡呼的不止是三個月后可能餓死的風險消失了,更歡呼于希望和新的生活。

  守城的這幾個月,既是守城的歲月,也是組織起來的民眾聽宣義部宣傳的幾個月。

  未來,第一次如同畫卷一樣展現在他們眼前,只恨楚人圍城暫時不能施展。

  那些肥田稼穡之術,那些棉布涼暖之法,那些權利義務只說,一切的一切都因為圍城而變得不可追求。

  當圍城終于結束后,這一切似乎近在眼前,就在咫尺。

  可也有在興奮之余,冷靜下來問道:“適,可如今糧倉被燒,又錯過了耕種之期,如今就算楚人退去,我們又將如何生活呢?”

  此言一出,原本歡呼的民眾瞬間心冷。

  是啊,楚人走了,生活還要繼續,可生活又該怎么繼續呢?

  糧食被墨家集中其中,宋公的糧食也被燒了不少,縱然當初寫了契約守城之后償還,可是新的賦稅還未繳納,宮室又哪里有糧食可以償還呢?

  楚人就算退兵,那些為了阻擋楚人而焚燒的麥田卻不能回來了。冬天還有幾個月,到明年收獲之前,又該怎么辦?

  適沉默著,等待著眾人從狂喜的興奮變為冷靜的絕望,直到場面再一次壓抑無聲的時候,適終于開口。

  “沛邑已用輪作兩熟之法,去歲又是豐年,麥豆豐收。”

  “只是沛縣自有沛縣民眾的利,不可能白白給你們。我墨家雖有耕田,可是數量也不夠整個商丘用,我們縱然可以利天下而不顧身,更遑論利,但是終究太少,如同杯水而救車薪!”

  他說道沛邑豐收的時候,民眾們頓時又從絕望中發現了一塊漂浮的木板,不由想到:“是啊,墨家就在沛縣,沛邑就是墨家,他們那里豐收,墨家又是想著利天下,難道不是可以從那里調集糧食嗎?”

  這仿佛洪水中木板的希望,被適的話擊的粉碎之后,眾人再次陷入了絕望。

  沛縣義師已經幫著商丘擊敗了楚人,俘獲了楚王,他們又不是墨者,難道能夠指望他們利天下不求利,救濟自己嗎?

  宋公沒有能力收那么遠的賦稅,更沒有能力調劑,否則他也不至于被貴族逼迫到這種程度。

  眾人再次陷入絕望之后,適又如同火堆中尚未燃盡的木炭,被風吹過表層的灰塵后再次露出了閃爍著的希望之光。

  “但是,墨家在沛縣行義,總是得到民眾信任的。墨家可以做擔保,讓沛縣借糧于你們。”

  “沛邑距離此地不遠,以墨車組織運輸,商丘全程出動,很快就能夠完成。”

  “縱然不多,可支撐到明歲收獲,也是可以的。在這之前,恐怕還需要我們墨家眾人負責分配糧食,我想你們也是信得過我們的吧?”

  他說完,眾人便高聲道:“自然信得過!”

  “誰能信不過你們墨家呢?”

  “若是君上分配,我們都信不過,可你們分配我們就信得過!”

  眾人高聲呼喊著,又想到墨車之物,用在一馬平川的淮泗之地,正適合運輸。

  只要有力氣,花上十幾天時間,總能從沛縣把糧食運過來。

  墨車沒有那么多,可是還有工匠會可以做。

  至于力氣,誰人又沒有呢?

  適見眾人高興起來,又得到了他想要的分配權來逐漸把商丘染成墨色的契機,便壓了壓手,讓眾人先安靜下來。

  眾人的心臟經歷了希望絕望再希望的循環,心中不由惴惴,心道難道其中還有什么不妥之處?

  他們猜想的沒錯,不但有不妥之處,而且這不妥之處才是適真正想要和眾人說的話題。

  適伸出手指,指著城內某處貴族的宅邸,笑道:“有道是,借錢必有息,那貴族放貸便可一年得息三萬。”

  “沛縣民眾自然和貴族不同,大家都是土里刨食的,縱然他們在沛邑,你們在商丘,可總比你們和貴族更近。你們說對吧?”

  見眾人點頭,適又道:“既說起來,我想沛縣眾人來商丘助戰,也是有這樣的想法的:大家都是庶農,這自然是親近的,楚人破城,貴族們又有什么損害呢?只是因為你們這些庶農要受損害,所以沛縣的少年才會突破敵陣俘獲楚王。”

  “這便是我們墨家所謂的兼愛。兼愛誰?自然是兼愛和你們一樣的人。庶農兼愛庶農,貴族兼愛貴族,這就是兼愛的道理。”

  “這就好比,你們看到人被殺,會覺得心軟。可是看到牛羊被殺,便少許多心軟。人總不能先兼愛牛羊,所以庶農當然要先兼愛庶農。”

  “你們和城外楚人的農兵相近呢?還是你們與宋公司城六卿更相近呢?你們想一想。”

  “城外那些人,雖然操著你們不懂的楚語,可是和你們又有什么不同呢?”

  “春日耕種,先要耕種君子的田地和公田,才能耕種自家的。夏日和你們一樣,要被征召去修宮室城墻,承擔勞役。秋日收獲,又要先忙碌完公田和君子的私田,才能忙碌自己的。冬日演武,寒風凜冽,就在田地中跟隨戰車沖擊。”

  “除了他們說著楚語,又和你們有何不同?他們會得到你們的土地呢?就算商丘被攻破,那么征收賦稅和食祿的,會是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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