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這一次圍商丘,從不是單單楚人和宋人之間的問題,而是涉及到三家分晉之后天下局勢的大事。
楚人北上三晉同盟是否還能穩固?鄭、衛、宋等弱邦臣服于誰?秦人是否能夠借著楚人北上爭霸的機會奪回西河打開通往中原的通路?
不止涉及到那些擬人如一的各國,還有不如一的國內許多人的利益。
單單是一個魏國,圍繞這件事便涉及多許多人的夢想和利益。
七十歲的魏斯、垂垂老矣的李悝、背負著小人之名的吳起、正值盛年未嘗一敗的繼承人魏擊、被群臣認為應該獲得中山國封地的魏斯之弟魏成子、逐漸開始強勢的公族一系、魏國強勢的根源士人、待老一輩人都死去后有上位可能的中年人…
所有這些人,都在盯著商丘,盯著這場似乎注定即將掀起波瀾的新一輪晉楚爭霸的引子。
的確,守商丘的是善守的墨者,但天下幾乎所有人對于這一場圍城,都看做是一場新的晉楚爭霸的開端。
多少次晉楚爭霸都是圍繞著宋國打起來的。
城濮之戰,因為楚人攻宋晉人救宋;之后的兩次弭兵會,也都是在商丘城外。
楚人圍攻商丘,天下人都覺得眼熟,這似乎就是晉楚爭霸的標志件一樣。
天下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場圍城戰想要獲勝,只有依靠魏人出兵。
連勝綽這樣的曾經墨者,也如此想。
那么天下關系此事的人大抵都是這樣想的。
這天下,似乎仍舊是晉楚爭霸的延續。
然而,終究有人不是這樣想,而且不止一個人。
商丘城內,從一開始就不那樣想的人聚集在一起。
他們對于楚人的圍城攻城并不在意,在他們看來這種程度的攻城還不足以讓他們無可奈何。
從前幾日楚人決定蟻附攻城開始,連續數日的反復廝殺爭奪,直到今日才終于了有了真正攻城的可能。
可這種攻城方式,對于守城的墨子而言,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對于如何破解這種戰術,墨子曾在泰山山頂與禽滑厘飲酒之后,成體系地傳授過。后世也有再傳弟子總結出《備蛾傅》一文,專注于防守這種攻城手段。
墨子明白楚人攻城,不可能把軍隊全部展開,而真正能展開的精銳部隊,只需要四千男女再加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機械,就足以防守。
但是,城內某些人并不這樣想,而楚人的軍勢看起來又大,這正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那些相信這次圍城戰不會成為新一輪晉楚爭霸第一頁的那批人,從一開始就清楚,他們這些墨者的目的從來不是守商丘,而是借守商丘而利天下。
如今,墨子趁夜將這些人召集起來,便要做最后的準備。
適等人列作左右,墨子直接說道:“最多幾日之內,便是我們的機會。楚人攻城定然疲累、而我們虛實交加又讓楚人不知真假,從時機來看,這幾日我們便有機會一舉穿陣逼楚王歃血為盟。”
墨子又看了看適,微笑道:“適也將其余的細節準備好了。你們現在遠望,在城頭都能看到楚王營寨附近的熊熊火焰,猶如向北之人尋找北極之星。”
“那些火藥武器,也尚未用過,楚人必然驚慌。”
“而適也利用上次夜襲的機會,大致判斷出楚人的反應時間,判斷出各個營地之間的契合。”
“此事以三百墨者、加沛縣義師戈矛之陣,我看大有把握。”
“只是,我們墨者守商丘是為了利天下之大計,那沛縣義師卻又為何而來?他們并非墨者,我們當初又是怎么和他們說的?”
這話問出,適心中暗喜,知道墨子這是在做墨者內部的最后動員,為這件事上下同義講清楚最后的道理,否則沒有必要提及沛縣義師。
因為這些沛縣的義師,對于宋公毫無感情,甚至也沒有義務遠遠從沛地武裝保衛宋公。
即便他們聽從墨者的領導,但是其中的道理卻并非這樣的,他們沒有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義務,因為他們尚且不是墨者。
從一開始,在沛地的宣傳中,沛縣義師就知道一件事:用自己的軍事義務和鮮血,換取沛縣真正的新政被承認,換取沛縣的稅賦變革和政治變革。
他們暫時還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樣才能換取到這么貴重的東西,或者說他們還不知道僅僅是他們死在城墻上的鮮血,還不足以換來他們想要的一切。
但是在場的這些墨者知道,也知道墨家最開始的守城戰大略:不依靠魏人,而是依靠穿陣攻擊逼迫楚王成盟退兵的方式,來靠墨者自己拯救商丘,從而名動天下,從而恐嚇那些好戰之君!
而也只有這樣,或許才能在論功行賞的時候,那些沛縣義師能夠用自己的血和軍事義務換取到沛縣真正想要的東西。
這只是一場交換。
從一開始,就未改變目的,也從一開始墨者內部高層就定下來爭取沛縣為名義附庸國的計劃。
但,月余之前城頭之上,適與墨子關于鬼神的對話,讓這個問題變得更為現實。
即便沛縣義師達成了目的,即便宋公盟誓承認沛縣的自治,那又靠什么來約束這個盟誓的延續?
適不止一次地在墨者內部說起過此時古往今來的盟約,也不止一次說起兩次弭兵會成功的緣故不是因為那場會盟,而是因為晉楚兩國都打不下去了、因為兩國內部的貴族們忙著內斗。
墨家依舊重鬼神,依舊渴望著鬼神真正存在,從而讓人舉頭三尺有神明而約束個人的行為道德。
但從幾年前的墨家改組、用制度和繁瑣的規矩開始嘗試另一種約束之后,墨家內部對于約束這兩個字的看法,也逐漸朝著適所說的方向傾斜。
這是漫長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滲透深入修正墨家原本思想的過程,適用了數年。
也因為墨子本身對于鬼神的態度只是希望來約束眾人,這才累計到了今日。
墨子問出沛縣義師的問題之后,冷靜地反問道:“就算這件事做成了,如何達成約束?如何讓宋公、司城、六卿承認且不反悔?”
“適有個看法,事已至此,今日就聽聽適如何說。”
這不止是守城的軍事問題,在這種事上適是有發言權的,他也終于找到機會,將自己的計劃全盤說出。
獲得沛縣自治的地位,這是一開始就定下的基調,不需要再說。
而利用貴族之間的矛盾,以勢力平衡來保證這個成果不被反悔和被接受,才是今天要談的問題。
是靠盟誓之后鬼神的約束?
還是靠矛盾之中勢力平衡來約束?
這便是適要說的一切。
墨者內部,不少人并不信鬼神,否則也不會在墨子生病之后,諸多弟子來質問墨子鬼神的賜福去哪了——先生你可是最明鬼敬神的,你都沒得到賜福,我們還能信嗎?
墨者內部,不少人是原本的貴族,對于貴族的糜爛生活和無恥道德早已厭倦和惡心;不少人原本只是農夫百工,對于貴族有天然的怨恨和不信任;不少人原本是市井游俠或是刺客,對于貴族疏無半點敬意…
這種情況之下,適的說法很快得到了眾人的贊同。
畢竟,大方向沒改變,看起來改變的只是大方向達成之后,如何約束的“小事”。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為了這件看似無意的“小事”、這件看似臨時起意的“小事”,適早在三年前就開始埋下了一首童謠來挑撥矛盾。
因為適根本就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早知道商丘被圍的事,從一開始就一直在為這件戰國初年的大事做著準備。
這件事涉及到太多,而太多又是除了適之外沒人知道的。
這件事引發了楚王被政變謀殺、引發了楚國繼承權內戰、引發了楚國貴族大批戰死、引發了魏人地強勢崛起、引發了魏趙決裂、引發了魏人遷都、引發了楚人變法,也最終引發了墨者在陽城全滅的慘劇…
這從不是宋楚之間的事,而是關系到整個天下將來走勢的大事,適不得不慎重也不得不提前準備。
有些話此時不能說,但此時可以說的,已經足以讓在場的墨者震撼。
墨子等適說完這一切后,便道:“如今城內局勢,你我都清楚。城內六卿與司城相爭、宋公又新繼位、司城與楚人有仇而與三晉有盟…種種這些,我們不得不考慮。”
“若是真的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情況,那么如果終究要出,不如我們引他們出來,這樣我們才能保持主動。”
話已至此,墨子也不再隱喻,直接說出了這幾日的全部計劃。
城內那些肉食者,不能夠知道墨子對付楚人的攻城只需要很輕微的手段,而楚人攻城看起來又有些猛烈,加上月前那詭異的夜晚篝火和自刎而死的那名守城之士,都讓墨子感覺城內要出事。
既然可能要出事,那便引蛇出洞,把握主動權。
楚人攻城,便調集大量的力量集中于城墻之上,做成全員守備否則不能抵御楚人的姿態,讓城內寬松,給那些蠢蠢欲動之人一個看似絕佳的機會。
他們若動,隨時可以調集人手,插手到他們的內斗之中,成為城內一支可以決定雙方勝負的力量,從而平衡貴族、國君、六卿、司城之間的勢力,有別于鬼神監察的盟誓來維系墨者想要得到的承諾。
之所以敢于這樣,就在于墨子有足夠的信心:守城用不到那么多人,所以可以做到一邊守城,一邊參與城內的斗爭,而且還保證城墻不失!
沒有這份自信,沒有這種實力,也就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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