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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爐鐵奇技嚙桑沸(四)

  有效的激勵手段,不只是精神上的,還有物質上的。

  對美好生活的愿景,可以作為一種激勵,但不宜過長。

  鐵器的普及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尤其處在井田制已經初步解體的時段,配合著已經出現的思想變革,自然會引發更多的思索。

  適在火堆旁,身邊圍著能聽到他說話的人不算太多,不可能將聚集到嚙桑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此處。

  這些人可能也不太可能與他討論那些此時看來古怪的問題,但適知道他們要什么,也知道墨者可以給他們什么樣的獎勵。

  這些人在一起干活的時候,也可以很自然地將一些想法傳播出去,而且是用他們的理解、化為他們的預言去傳播。

  適深入村社許久,即便自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很明白農夫們的思考方式和語言風格,但終究不是一樣的人。

  由這些人轉述出去,可以更方便他人理解。

  他所描繪的、栩栩如生的、仿佛親身經歷過一樣的將來美好,如同墨者工坊中做出的最烈的酒,將在場的每個人都醺得微醉。

  能將四周每個人都醺的微醉的預言化作的酒,一定要聽起來真實無比。

  適沒有提及將來的新矛盾,仿佛將來的矛盾根本不存在一樣,所以他說的只是部分事實。

  但部分事實,也是事實,所以這個預言聽起來可以身臨其境。

  當眾人迷醉的時候,適緩聲道:“那是數月乃至數年之后的事。墨者以利聚人,這鐵器之利是每個人的。”

  “但墨者又要求有功則賞、有罪則罰。這功勞其實并非是對墨者的,而是對天下萬民的,只是天下萬民還未約出他們的法、選出他們的圣王做天子,因而這功勞就先由墨者來償。”

  眾人知道墨者不會空耍嘴皮子,一聽適的這番話,紛紛問道:“怎么才算是功勞呢?又會獎賞什么呢?”

  這話是很多人想聽的,周圍再次安靜下來。

  適講了許多細則,這些細則不是他制定的,而是墨者其余人制定的。

  墨者守城、工坊的賞罰辦法,拿到這里一樣可以用,一群組織術領先于時代的人,制定出種種細則不成問題。秦墨入秦后,那些繁復細節的律令也正是墨者工坊和守城規章的另一種體現。

  精神獎勵,便是一些不能用計件制估算的事。

  比如修路、比如最開始的挖山等等,必須礦井都建成之后才能用計件制獎勵。而這種不太可能用計件制獎勵的工作,精神獎勵的意義是重大的。

  所能做的精神獎勵,無非就是編成隊伍之后,哪個做的公認是最好的一組,便可以由墨者用馬車載著,在沛縣轉一圈,到處揚名。

  墨者在默默改變著沛縣的價值觀,這些轉一圈的人除了精神滿足之外,也可以比別人獲得更多的交配權,會有更多的女子逐漸喜歡這些“勞動英雄”,也愿意將這種榮耀做權衡交配權的一種砝碼。

  到時候可以在馬車上披紅掛綠,極盡此時的華麗。

  不要說紅綠染料,就是后世昂貴的拜占庭皇室紫,此時天下也是有的——齊侯喜愛紫色,國內的人都跟著穿,所以愈發昂貴浪費奢靡。后來有人就給了個辦法,讓齊侯靠近那些穿紫衣服的人就捏鼻子做出厭惡的表情。這個故事是個有味道的故事,而拜占庭皇室紫恰好也是個有味道的染料,因為那是尿液提取的,適估計此時齊國昂貴的紫色染料應該也是尿液提取的,否則出主意的不能想到捏鼻子這個辦法。

  適自然是不會做,但是墨者有金子可以買,能做到這樣,便算是讓那些人得到了極大的精神滿足。

  而在物質上,墨者一樣也有可以獎勵的東西。

  那些種植了三年,已經可以小范圍推廣的新谷物的種子根莖,都是可以作為物質獎勵給予什伍或是單獨家庭的。

  反正種子就是為了種植的,早晚都要分出去,還不如趁著此時新鮮昂貴的時候,作為一種免費的、同時還能用手工業品和將來賦稅回收回來的獎勵。

  甚至可以直接獎勵一些鐵器,這應該是眾人最想要的。

  只是鐵器和那些新谷的種子不同,其中有個問題適必須要解決。

  因為新谷是墨者種植的,沒有假借他人之手。

  而鐵器作坊,卻是墨者依靠沛縣的民眾建起的,剛剛宣揚完勞動價值論這個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又靠著沛縣民眾半是自帶干糧的熱情參與,這件事不講清楚日后會有許多麻煩。

  適想了想,說道:“假使你們許多人在寒冬的野外,都不會生火。只有一個人可以生火。”

  他指著這堆篝火,笑道:“那么生火肯定是需要很多人去抱木柴。所以篝火升起來之后,每個人都能取暖。但唯一會生火的那個人,請求距離火堆更近,是不是可以呢?”

  不少人想到墨者的那些理念,紛紛道:“若是生火之前,說得清楚,那自然可以。這算是與眾人簽契,他生火換取靠近火堆。可若是生火之后,卻認為這火就是他的,那可就不對了。”

  “適,我們有些話說出來…怕是你們墨者不喜歡。”

  有人悄眼看了一下適,小聲道:“如果是生火之后,我們讓他靠近火堆,那是我們愿意。可若是眾人不同意…按照沛縣的約法,是不是也可以不準許呢?”

  適笑了笑,點點頭,又道:“是這樣的道理吧,你們又不是墨者,能做到這樣,我覺得就可以了。以約法來看,也沒人說這事悖法,只是無人情罷了。所以墨者做事,都要提前講清楚。”

  “如今開礦的事,不就是講的清楚嘛。這礦啊、路啊,都是你們修起來的,靠墨者這點人,怕是不可能修起來。但是咱們事先也說好了,將來出鐵之后,墨者一定會優先滿足沛縣鄉亭的需求,但除此之外的售賣,便與你們無關。”

  “到時候,若是鄉亭三月一輪之事都已輪換完畢,你們出力,墨者出錢,這是之前就講清楚的道理。”

  眾人都道:“這是自然。這是你們墨者提前說好的,眾人也都答應的。若無你們,我們空有力氣,也不能做出鐵。”

  見眾人都同意這句看似沒什么意義的話,適也先放了心。

  這是所有權問題,按照墨者與適融合的一些道理,這爐鐵應該是歸于沛縣萬民的。

  但是,適不希望把沛縣弄成一個獨立王國,弄成一個綁定在一起的利益團體,甚至弄成一個生活水平遠高于其余地方的半自治地區。

  墨者要利的是天下,不是一個小小的沛縣。如果此時講勞動所有權等問題,將來麻煩會很大——沛縣的人,憑什么愿意幫助沛縣之外的人富足?憑什么去利他們?

  憑什么老子在這里揮汗如土修路挖礦,到頭來卻要資助沛縣之外的人?

  墨者內部沒有太多沛縣本地人,基本都是外來者,也都是一群對“邦國之別”毫無信仰的人,他們想的只是天下。

  如果沛縣是個獨立子爵國,那么墨者就是一群天然的“賣國者”,他們經營沛縣行義沛縣,只是為了利天下,而恰好天下包括沛縣在內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講,利天下的墨者、與沛縣的民眾,在將來的某一天利益是沖突的。

  適要保證提前就把有些他不喜歡的歪理先弄出來,因為沛縣的萬民不是墨者,不能要求他們利天下。

  一旦私畝制改革之后,批量的自耕農和廣袤的荒地,他們不可能想到利天下的道理,相反可能更愿意開墾一些土地。

  畢竟,自耕農是帝制的基石,他們喜愛一個開明的君主,在將來會勝過一群想著利天下的墨者。

  暫時看來,大家其樂融融,可實際上只是順路同行,怎么把這條順路走下去,是墨者現在就必須考慮的問題。

  似乎只有利用貴族、井田、農奴之間的矛盾,在各國完成變法之前,以搞貴族、變制度的口號奪權。

  一旦各國變法完成,墨者將會喪失很大一部分支持者。但不傳播技術又不可能在各國造就更多的新興地主、新興貴族和手工業者,作為將來奪權的同路人。

  這其中的度,在這件看似只是冶鐵技術革新的事情上,也必須提前準備、隨時保持和沛縣萬民的溝通。

  怎么讓民眾覺得這些鐵是他們的勞動成果以激發積極性;又讓民眾認為鐵爐的所有權理所當然歸墨者所有…這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適覺得,有些事真的必須提前做。

  至于三五年后,適權衡了一番利弊,覺得寧可不要那積極性,也必須把所有權握住。

  他似乎真的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當初的約定與契約。

  好在,這東西還很新鮮,沛邑的民眾還很相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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