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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葵花初綻金烏棲(四)

  沛邑真正的掌權者們濟濟一堂,討論著墨者出現在這里到底要干什么。

  “我已派人去商丘詢問是怎么回事。這些墨者說是不減賦而民用足,每年如數上繳一定的賦稅,還要行義以讓民眾富庶。”

  “我觀這些墨者這半年,大抵如此。世人均說,墨者行義,生死不惜。他們從商丘或是越人那里用黃金買鹽,再平價售賣給村社,這也只是為了行義。”

  “巫祝的事,我看這些墨者只是想要不再用活人祭祀。我聽人說,墨者重鬼神,許是他們覺得這些巫祝祭祀的方式會觸怒鬼神,所以墨者極為不滿?”

  說話的是一老者,姓氏難說,家族也是百年前避禍至此,也可謂源遠流長。

  當年宋國勇士南宮萬與魯人交戰時被俘,宋閔公將其贖回,結果在打獵的時候南宮萬和閔公爭奪獵物,閔公便拿他被俘的事說事。都說罵人不揭短,嘴賤的閔公當即被南宮萬用了一招片羽絞擰斷了脖子。

  宋國公室逃亡蕭邑,最終借蕭大夫之力復國殺死南宮萬,蕭從大夫邑升級為附庸國,后被楚所滅,后人便以蕭為姓氏。

  此時禮法尚嚴,三家分晉田氏代齊戴氏取宋之類的讓禮法蕩然無存的事還未發生,此老者尚不能以蕭為氏,日后姓氏普及或可。

  楚亡蕭,卻不能守,蕭附庸的一部分貴族攜帶族人避禍到了沛地,逐漸在這里繁衍。

  老者家族在此避禍百年,并不太在意巫祝斂財的事,只是在意墨者會不會做出清查田畝之類的舉動。

  另一人道:“前些日子我也宴請過幾名墨者,觀他們行事做事,大約都是貴裔出身。他們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只是行義,也與我們無關。只怕他們另有所圖啊。”

  在場諸人考慮了一番,實在想不明白墨者到底要干什么。

  除了祭祀的事外,墨者能觸動他們利益的事只有兩件。

  一件事清田洫,即便這些家族都是正式的被承認的分封貴族,但是不同等級貴族的封地是不同的,這些家族的封地超過了井田制下的數量。

  另一件事就是查私畝,私畝需要繳稅,但是明面上繳稅的私畝并不是這些家族真正的私畝。

  不管是想要全面復古的儒家當政、還是想要集權變革的變法派當政,他們這些人都是要被收拾的。

  但是他們想不通墨者的政治主張是什么,所以有些擔心墨者真的會借機做出一些變革的事。

  任何的變革都會遇到極大的阻力,尤其是大族在本地根深蒂固,擁有解釋權的前提下,很容易鼓動大批不明真相的群眾。

  昔年子產在鄭變革,弄的大族怨怒,制造輿論,讓眾人唱道:“取我衣冠而貯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

  可見稍微的一場變革,就可以發展到唱童謠、準備雇刺客、來一場政變的地步。

  只是這些墨者行事卻很怪異,絲毫沒有露出一丁點變革的想法。

  按照他們的理解,墨者只想開源,在保持下流不變的前提下,以開源的方式增加民用。就像是一群割自己的肉喂養別人的圣人,至少別人看來就是這樣。

  這似乎也算是一種變革,可這種變革卻和這些大族沒有絲毫的關系,相反一些先進的技術如果能夠學到手,反而是可以增加自己莊園田產的收入的。

  已經派人去商丘打探過消息的老者又道:“我聽聞了墨者的一些事,若是天下真有人可以自殺以利天下,做這樣事的人一定是墨者。他們可能只是想要行義舉,我看不必招惹他們。”

  他們作為擁有大量土地的大族,巫祝斂財的收入只是一部分。如今事已不濟,隨時可以抽身便走。

  可本地的一些小吏則有些不滿,巫祝斂財是他們的重要收入,這些擁有大量土地的人可以不要,自己卻不能不要。

  如果墨者此時露出了清查田畝的態度,那么大族和小吏的態度也會發生倒置,利益決定態度。

  墨者兇惡的獠牙還未露出,這些人只能猜測著這些超脫于時代的墨者能做什么,卻怎么也猜不透。

  爭論許久后,有人說道:“昔日三苗作亂,舜命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如今墨者先動巫祝,雖然未動我等,可也需持干戚而舞,告訴這些墨者,想要在沛邑停留,必要臣服。”

  “若是此事不管,日后墨者盡收民心,一旦做清田洫、查私畝之事,我們怎么辦?”

  “書曰: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而無患。詩也曾說:桑土綢繆。說的正是這樣的道理。”

  “我有一謀,可讓墨者知難而退。”

  這人引經據典,顯然也是貴胄出身。

  此人出身杞國貴族,便是杞人憂天的那個杞國,作為周的三恪之一,用來延續夏的祭祀。

  幾十年前,楚人滅杞,杞公族部分逃亡魯國,部分避禍沛、鄒、滕等地。因其有夏禹祭祀,有曾是周之三恪,因而后人多以夏侯為氏。

  真正的夏侯氏尚在魯,此氏只是小宗,此時尚不可以此為氏。

  這人又道:“如今墨者已自承毒殺巫祝事,可毒殺巫祝因淫祀事,不能以此定墨者之罪。”

  “但禮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

  “血親復仇,無人不認可,正可以用此借口,來讓墨者知道沛邑之事他們最好不要管。”

  他這個借口一說,在場諸人幡然醒悟,連聲稱贊,這的確是個極好的辦法。

  此時市井游俠死士極多,有些人專門就靠替別人報仇為生計,年入百金。

  社會的風氣也是如此,法律不健全、氏族時代剛過去不久,血親復仇、民間私斗這樣的事,一般不管。

  秋官中有一官,隸屬司寇,名為朝士。

  朝士的主要工作,就是登記私仇。

  如果誰的父親、兄弟被人殺人,那么就可以到朝士這里登記。只要登記在冊,日后你雇人或是親自動手把仇人殺了便不犯禁。

  秋官掌刑、地官掌民。

  地官中又有官名為“調人”,主要的職責就是調解民事爭端,尤其是私仇、血親仇之類的事,在城中是需要地官出面的。

  要么將兩人分開不準見面,要么就等到復仇完畢后再做登記:血親復仇以一次為限,別人殺自己血親,自己反過來可以報仇,但別人再殺回來就是犯禁。

  這種風氣一直持續到秦一統之后,甚至到漢代的時候依舊有強烈的風氣,而且愈演愈烈。

  蘇不韋父親被李暠所殺,李暠官至大司農,報仇不易。蘇不韋怒挖一個月地道,挖錯了屋只殺了李暠的妻妾和小兒子。仍不解氣,去刨了李暠祖墳,把李暠父親的頭砍下來貼上字條,將李暠活活氣死。然而此人最后大赦無罪,人們只是非議他挖墳的事,卻對報仇的事大為贊賞。

  冠軍侯因為李敢毆打了自己舅舅,用箭將李敢射死,天下輿論也未嘩然,認為理所當然。

  陽球因為自己母親受官員辱,帶著十幾人沖入官府殺官員全家一個不留,后被舉孝廉、任尚書侍郎。

  這種風氣不是一夜間形成的,源于氏族時代的殘余和戰國時代全民皆兵的傳統,于此時這種復仇思想更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秦國變法一個月,因為這種事被砍頭的便有上百。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聽起來極為簡單的八個字,卻足以安定一國,于此時卻可望而不可及。

  眾人聽那人說出這樣的計謀,便知道這件事大可做的。

  如今巫祝已失民心,民意滔滔,斂財事、藥殺事、偽祀事,這些都不合大義民心。

  但如果將失去的大義偷換為復仇,借這個理由與墨者發生沖突,不但可以攪亂輿論,更是可以借此警告墨者不要試圖深入地插手沛邑的事。

  以此算是未雨綢繆,以防某一天墨者真的行清田洫、查田畝的事。

  眾人討論之后,立刻想出來各種細節。

  “待那日鄉民大聚時,可讓巫祝與信徒、徒眾、子嗣、以及請來的游俠、各家的死士身穿喪服。”

  “抬棺而去,失聲痛哭,先聲奪人。屆時跪地痛哭,萬萬不可提當日毒殺事,只說平日慈愛、親情這些動人心事。”

  “畢竟咱們只是斂財,藥殺祭祀的女兒也不多。眾人或會因墨者殺人血親而心傷,甚至覺得墨者兇殘。”

  “屆時,邑內隸屬、大族均至,這些死士、勇士便請復仇事,當眾登記于竹簡上,由我等大族認可,也逼迫墨者接受。”

  “借此殺幾名墨者,墨者又不能復仇,也好讓他們知道我等手段,不敢再做這樣的事,也或許他們便會離開沛地。”

  “若他們不接受,便當眾鼓噪,只說為親復仇、鬼神亦允。”

  “民心易變最是無用!”

  “他們可能之前會痛恨巫祝,但轉過來又會同情這些做兒子、徒眾的孝心。”

  “氓眾無知,難分對錯,墨者欲要借氓眾對付我們,我們卻也可以借氓眾對付他們。”

  “這便是執干戚舞而驚有苗,亦能讓人淡忘巫祝不義事,只讓人盯著復仇事。”

  “你我家中各養有死士,這墨者雖然多負劍,也有名聲,但未必精于單人搏殺。只要殺其十余人,便可讓墨者知難而返。”

  將各種細節商量好,在場諸人均放聲大笑,以為此謀大妙,不但可以扭轉乾坤,更能攪渾沛邑之水,讓民意再變。

  反正死的不是自家女兒,又能有幾人真正關心巫祝做的那些事呢?相反血親復仇這樣的事,反倒是激動人心,說起那些平日的慈愛親情,以人性撼是非,最是容易。

  這些人又不知墨者手段到底如何,墨者也很少在沛邑城內露面,于他們想來倒是可以用這樣的辦法嚇走墨者。

  聽起來是完美的奇謀,也是可行的妙計。

  于是送走了巫祝,暗中聯絡,各自準備。

  自家養的死士、本地依附大族生存的游俠兒、精通劍術的族人、善于搏斗的甲士…

  各式各樣的人被集中起來,隱蔽著風聲,準備著各色升數的麻布,只待著金烏棲之時,演一出血親復仇的戲碼,讓人忘卻巫祝斂財行惡的壞,只記得為親報仇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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