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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二)

  眾墨者正式聚會的那天,正是宋公爵子購由前往任地會盟的那天,也是司城皇拿著三對“嘉禾”叫人送給韓趙魏三宗的那一天。

  宋公前往任地會盟之前,墨子去見過一次,想要勸說。

  宋公不太想見墨子,知道一見面又會被墨子說那些行義的道理,便用了墨子最不愿意聽的“天命”來回答。

  “先生知鬼神,卻不信天命。可天命不可不察啊。參星晦暗,商星微弱,先生難道愿意我把災禍祈禳到宋人身上嗎?愿意我把災禍祈禳到收成身上嗎?”

  墨子聞言大怒,他出入宋公身旁已是常事,也根本不必隱藏自己的心思。

  “天命?哪里來的天命?人沒變、日月也沒變,可桀紂時則天下混亂,湯武時天下得到治理,讓天下改變的,是政令還是天命呢?君上難道連這個都分不清嗎?”

  “古時的昏君亡國,從不會說自己‘治理不善、蠢笨無能’!只會在亡國后說一聲‘是我命里要亡國啊’!君上你好好想一想吧!”

  罵過之后,轉身離開,一眾衛士不敢直視,也不敢阻撓,只剩下宋公在那喟然長嘆。

  司星子許湊前道:“君上,墨翟雖有才能,卻不懂天命,非議天命。君上不必在意,他向來如此。”

  宋公也怒容滿面道:“我怎么會在意他這樣?已經習慣了啊。司城既說他要去沛地行義,那就去吧。等我回來,等我病好,我一定要親自去游沛地,讓他看看有沒有天命!他能讓沛地大治,那也是我的天命,是我將災禍轉移到了參星晉侯身上!現在就叫人準備最華麗的馬車,叫人準備做一首詩篇,待我回來叫人前往沛地傳頌!”

  司星子許稱是退下,宋公喘息一陣,望著北方,心說很快就要好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商丘城,隊伍中的人各懷鬼胎。

  有憂慮的,有明明知道卻佯裝憂慮的,有憂慮都懶得憂慮面露喜色的,也有心有喜色的同時又在假裝憂慮的人面前憂慮的。

  分封建制下的貴族,很難和武德充沛扯上關系,反倒是各種陰謀的主角。

  少了這些人,世上的陰謀故事便要失色許多,也會大大衰減人們的想象力。

  睡妹、弒兄、殺父、坑叔、奸媳、喜爹、刺殺、囚母、射弟、買兇、陷害…這是高級貴族生活的主旋律,從燕國之北到楚之西南,這樣的故事處處流傳。宋襄公是蠢貨,因為他真有所謂的“貴族精神”,本是騙騙低級貴族的東西自己都信了,那就誰也救不了他了。

  狗咬人很難成為新聞,人咬狗總會千古流傳,就是這樣稀少的故事,構成了想象中田園牧歌彬彬有禮的貴族,而那些陰謀則因為太尋常反倒被人遺忘。

  此時的世上,或許對血統和貴族最為不屑的一個人,混在了對血統不怎么在意的一群人中,與他們聚集一處,彼此影響。

  城內的某處空地上,一眾墨者濟濟一堂。

  無人管,也無人覺得有必要管。

  向來如此,一直如此,一干貴族權臣早已習慣。

  三百余名墨者均跪坐于地,適從村社帶來的一些蒲草團和蘆葦席派上了用場。

  墨子跪坐在西邊,墨者圍成一個半圓。

  適拿著毛筆和一堆提前做好了編號、但是沒有串在一起的竹簡,跪坐在墨子身邊,負責記錄。

  記書處的六指在一旁調和墨汁,造篾啟歲在適的身后負責整理竹簡,笑生和其余墨者跪坐在一處。

  適也是第一次看到常聽墨者說起的勝綽,年紀約在四十多,極其雄壯,顯然是個上等武士。

  頭戴白鹿皮的帽子,腰間佩戴短劍,眉眼間滿是憤怒,并沒有適所想象的羞愧神色。

  與勝綽跪坐在一起的還有十余人,一個個神色也都憤怒為主,鮮有羞愧。

  他們旁邊的幾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只是低著頭,不敢抬頭注視別人。

  勝綽的事發生在幾年前,墨子直接面見當時還沒有在齊國作亂的項子牛,剝奪了勝綽為人家臣的資格。

  這一點墨子下手兇狠,比孔夫子做的要絕,也是兩人行事風格的區別。

  冉求當年因為初稅畝稅制改革的事,和夫子發生了巨大的矛盾,夫子痛罵恨不能眾弟子群起而攻之。但夫子也沒有直接召回冉求,而是教育冉求,希望他能夠幡然悔悟。

  勝綽的事,和冉求的事幾乎是一樣的。但墨子出面見了項子牛和齊侯,直接讓項子牛辭退了勝綽,根本不想著教育勝綽,而是直接給勝綽定了性:明知故犯、心無仁義、祿勝于義、難堪大用、不可再用。

  本以為眾墨者會引以為戒,可不想隨著去年墨子生病,鬼神賞罰之說難以支撐,又有齊國內亂一干墨者紛紛站在各自的家主身邊,這讓墨子實在難以忍受。

  這一次招來各地的墨者,本就是為了這件事。

  在商丘城外遇到適,屬于是意外之喜。

  墨子沒有給這些人解釋的機會,直接問道:“你們只說你們要忠于心中的義,其實不過是為俸祿和富貴找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你們有多少人真的是忠于心中的隸屬之義?站出來!”

  勝綽哼了一聲,仍舊跪坐在那,一動不動。

  只有七八個之前一直沒有抬頭,面帶羞愧神色的墨者站了起來,躬身道:“弟子實在不能夠理解先生的大義。先生說,為人要守信,我們既然作為別家臣隸,自然要守信。若不然,誰人又肯用我們墨家之人呢?難道信諾,不是一種義嗎?”

  這些人說一句,適便蘸好墨汁,用最簡筆的字將這些話記錄下來,當然也只是挑揀緊要的記錄。

  他寫字飛快,這些人說話又簡單,他便盡可能用這些人說的語言記錄下來,力求讓人容易理解。

  那些佶屈聱牙的雅語,不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

  六指在一旁不斷研墨,造篾啟歲也不斷地跟在適的后面整理竹簡。

  墨子的余光掃過適,發現他記錄的飛快,心下滿意。

  這些站出來的墨者,在墨子看來尚屬于可以教育的弟子,便耐心地說道:“你們信守的是小義。就像勝綽當年一樣,項子牛侵魯,總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沒有勸阻,反而跟著參加。”

  “我說過,如果勸阻不能,那就辭別。你們怎么這樣愚笨?田氏相爭,誰又有大義呢?既然沒有,那又何必為他們流血呢?”

  “讓你們出仕,是為了俸祿嗎?難道不是為了勸阻封君貴族們行義嗎?如果他們不能行義,反而也要你們跟著他們行不義,你們還要參加,這就是分不清大義和小義了。”

  “守信是行義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為了行大義,我墨家出仕,從來都說是為了行大義,而不是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來算,勝綽又有什么錯呢?這樣一來,天底下就沒有錯與對了,難道那些忠于紂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嗎?那么難道他們是值得贊賞的嗎?如果沒有大義,只以是否守信來評判一個人,又哪里能分清文王與商紂呢?”

  “同樣是殺人,為什么武王仁而紂王暴?”

  “你為無道暴君守信,難道你們覺得這是值得稱贊的事嗎?無道與大義、守信與背諾,到底哪個是馬,哪個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業來評價,而沒有大義作為標準,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贊揚的?哪些是值得唾棄的?昔年楚公子閭之事,為何儒生稱其為仁,而我卻要稱其為沒資格稱為仁?難道這些你們還不能分辨嗎?”

  這些站出來的弟子思考了一陣,紛紛道:“先生的話,我們理解了一半,但是還是不能夠完全理解什么是大義。”

  這些人算是認錯了,可一旁的勝綽已經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喚,起身行禮道:“先生又何必總說我?我有什么錯?難道墨者就該一輩子苦食行義?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過我,先生卻不準我名揚天下,難道不是先生對不起我嗎?”

  眾弟子也沒有什么憤怒,勝綽雖然雄壯,但也打不過公造冶,況且此地的絕大多數墨者都是站在墨子這邊,根本不用擔心勝綽做出什么過激舉動,也不可能有人敢。

  這種辯論在墨者內部也常有,這種質問也常有,甚至動輒懷疑墨子學說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見慣,則不驚。不驚,則以為常。

  以為常,便可淡然從容。

  墨子聞言,淡然從容道:“你求學之時,我曾問你可愿行義?也曾給你講過大義。你聽信了后,才學到了一身本事。此為你我之約,你難道不是先違背了契約嗎?如果沒有墨者的舉薦,項子牛會知道你勝綽嗎?”

  勝綽嘿然,知道難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辯,自己和他講道理根本講不贏,還不如不講。

  于是心一橫,長嘯一聲道:“既是這樣,我便不做這什么墨者!憑我的本事,三晉秦齊楚燕,哪里去不得?先生既然覺得我沒資格做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過污了你們這些行義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聽,也起身道:“你把這里當什么?你把行義當什么?當初你若說不愿行義,又怎么會學會那一手好戈術?你若沒有眾人引薦,又怎么能在項子牛那里闖下名頭?”

  勝綽漲紅著臉,瞪著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顆違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于是妾父結環以報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導我們,勿以恩市人,難道先生覺得我勝綽應該學那嬖妾之父,縱是做鬼也要記住先生的恩情嗎?”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著勝綽道:“我從不希望任何一個墨者做結環之事。你又何必反問?”

  勝綽不敢正視墨子的雙眼,知道自己一旦露怯,今天不但名聲沒了,日后也恐怕也會留下心影,索性不抬頭。

  聽了墨子的質問,勝綽又道:“我的身體是父母給的,能夠讓父母享受晚年、死后能夠被人祭祀、天下人都傳唱他們有個勇武有才的兒子,這難道不是兒子應該做的事嗎?我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錯,追求俸祿如果也是錯的話,那么天下人又為了什么出仕呢?又有幾人如先生一般以興利除弊為目的而行走天下呢?”

  “但凡不合大義,那么做臣屬的就不去做,天下王公,又有誰敢用墨者?誰會用墨者?既然先生堅持,那我也只好不再是墨者!”

  “先生行義一生,不過四百弟子,難道先生就不想想這是為何嗎?像我一樣的人,本來可以成為先生的弟子,但聽說先生的行義之說,便紛紛退讓逃開。”

  “先生行義一生,又有幾人用了先生的大義呢?先生的大義,根本就行不通!”

  他慷慨激昂地說到這,終究還是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軟聲道:“先生,我這樣說,難道一點道理都沒有嗎?就算是君王公侯、親生父母,也不能隨意管轄人的生死,先生卻要操控每名墨者,這是不對的。”

  “巨子難道就一定沒有錯嗎?先生一生明鬼,可一樣會生病,鬼神并沒有庇護。我跟隨先生學習的時候,每天只能吃粟米飯,可那時候家人安康。我在項子牛那里做事的時候,用肉食來祭祀祈求,可家人反而生病,還被先生召回不準我出仕沒有了俸祿。”

  “我已經和十余人商量過,先生的恩情我們不會忘記。待我們離開后,每年的俸祿依舊會拿出一半奉獻給先生。這樣我們既不墮墨者之義,又能償還先生的恩情。”

  “還請先生允許。”

  他伏地一拜,身后十余人也一同做出一樣的姿勢,齊聲道:“請先生允許。”

  墨子沒有允許,也沒有不允許,而是指了指正在那奮筆疾書記錄這些對話的適,問勝綽道:“你認得此人吧?知道此人做了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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