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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野望夢遠禍近前(上)

  回去的路上,阡陌之間溝渠側畔,孩子們或是找尋著黑甜甜、或是和斑鳩爭搶著嘴甜的桑葚,一個個吃的嘴巴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紫的。

  城郭間的炊煙敢在太陽落山前飄蕩著,此時大部分人用不起燈燭,只能趁著還有些微亮的光吃了晚飯。

  再次推開吱吱作響的柴門,將柴草放好。

  葚子遞給嫂子,嫂子捏了幾顆,也不知道是葚子甜的還是覺得小叔總算做了點事,不再冷著臉,說了句“吃飯”!

  回到屋里,終于親眼見著了自己的大哥,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早早地腰就有些彎,常年做鞋留下的痕跡。

  名叫麂的兄長手里捏著一塊鞣過的動物皮子,似乎是在琢磨用在鞋幫上還是補在鞋底。

  嫂子將一枚葚子從他脖后遞過去,默契而準確地找到了嘴巴的位置。麂也不抬頭,順從地張開嘴吞下那枚葚子。

  咀嚼了幾口,將鞣軟的皮子扔到一旁,抬頭問適道:“你下午去拾柴草去了?”

  “嗯,想著幫家里做些事。”

  麂點點頭,只說了一句和妻子一樣的話。

  “吃飯。”

  說完收好了各種各樣制鞋的工具,擦了擦手。

  適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記憶中這兄長很少說話,今天總覺得似乎欲言又止。就像是清晨樹葉上的水滴,怎么看都要落下來,可怎么等都落不下,直到太陽高高升起揮發干凈。

  一旁的飯香飄來,適不再多想,開始吃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頓飯。

  三足陶罐煮出來的粟米飯,大約沒有仔細淘洗,將粟米的清香都保留出來。

  上面放著一小段咸魚,自然沒有油。旁邊是一罐綠菜葉和鹽水煮出來的湯,里面的菜是此時主流的蔬菜,秋葵。

  庶人之家,粟米為飯、豆葉為羹。

  陶罐的旁邊放著幾個挖的很漂亮的勺子,平民很少用筷子,便是用筷子也要很有講究。

  貴族吃飯要有餐叉、勺子、筷子、餐刀等等,每種餐具都有自己的用途,是一種貴族禮儀。

  比如吃粟米飯一定要用勺子不能用筷子、吃羹要視情況用筷子:如果有菜葉,不能用勺子,一定要用筷子夾起來吃;反過來如果羹里面沒有菜葉,一定不能用筷子。

  所謂羹之有菜者用梜、無菜勿用;飯黍勿以箸。

  這也注定了,適就算將來混到了個姓,也不可能躋身上流社會,吃頓飯的規矩就會被人笑死,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

  要做的東西太多,他可沒時間去花幾年去學禮。

  既是在自己家,也就沒有那么多禮節,拿起勺子就吃,用勺子撈起鹽水煮過的秋葵用以下飯。

  忙了一下午,適也是餓了。粟米飯沒什么味道,咸魚有些臭,菜葉子水津津的,可也吃的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的時候,麂忽然說道:“弟弟,你去拾柴草,我并不高興。”

  適一愣,勺子停在嘴邊,不知道兄長為什么不高興。

  “父母去的早,若是你一早就學著做鞋或是幫著做些別的事,我當然高興。你應該記得,你說你不愿意做鞋,想著做些大事,我只勸過你一次,在那之后便沒再勸過。”

  適回憶了一下,確實如此,不知道大哥的意思,也不回話,只是點頭。

  “適啊,這做人就像是做鞋一樣。”

  “一塊皮子,做什么樣的鞋,在割皮子之前就要定好。做了一半,又想改變,那這塊皮子還有什么用?”

  “如今墨子正在城中講學,你卻不珍惜,這時候或是想到家里,難道不像是一塊做了一半鞋的皮子嗎?要做什么事,就做下去,不然之前做的那些不是沒用了嗎?”

  適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嫂子,以為嫂子這時候要說句諸如“他做這些事也理所當然”之類的話,卻不想抬頭后發現嫂子只是在那吃飯,竟沒有什么言語,神色也沒什么改變,只是將一截咸魚撥弄到了丈夫的瓦罐中。

  “哥,我沒改變心思,只是下午墨子又不講學,我便去撿些柴草。再說了,上午時候,墨子還說我璞玉可雕呢,這可是真事,你不信去問問那些人。”

  “真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墨子是什么樣的人物?就算自己弟弟聰慧,可也不可能這么短時間就得到一句璞玉可雕的評價啊。

  適撓頭將上午的故事講了一遍,但是隱去了故事的來源,這個在適看來并不好笑的買鞋的笑話引來了兄嫂的陣陣笑聲。

  半晌,麂又道:“那就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了一半又變了。對了,你嫂子給你做了件新衣,再去聽講學的時候就穿那件吧,一會去試試合不合身。”

  適嬉笑道:“我是學墨,又不是學儒,不用穿新衣。墨子都穿短褐。不過,謝謝嫂子,等我以后有了錢,一定先給你做件錦絲的。”

  嫂子哼了一聲道:“免了,我怕穿著燙皮。”

  麂也笑了幾聲,都未作真,剩下的事也就沒再提。

  吃過了飯,又沒有燈可點,趁著還有點蒙蒙亮,回到自己房中。

  木板上是一堆軟麥秸,這就是自己的床鋪,旁邊放著一件麻布衣衫,正合身。

  將那一小包種子小心地收好,窩在麥秸中,揉了揉肩膀,雖然累可終究太早,怎么也睡不著。

  雙手枕在腦后,翹著腿,琢磨著今天發生的事,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早在上午碎碎念的時候就已定下。

  所謂勇氣或是智慧,從不是去哀怨不可改變的事,事已至此,如此而已。

  想著下午和那些農夫的交談,覺得縱有千般奇思萬般妙想,以現在的農業水平,很多東西就算弄出來也沒有實施的機會。

  這時候深山老林很多,人跡罕至之處遍地,但是都距離太遠。這些種子太過重要,如果單靠自己,至少也要三兩年時間,什么都不干地看著這一袋種子變成幾籮筐種子才行,而且還要擔心被人搶走。

  單靠自己是絕對不行的。且不說搶不搶走,就算自己跑到深山老林中,這兩三年又吃什么?

  在家吃飯哥哥嫂子可以養個閑人,但要是走出去那花銷可不是哥哥嫂子能擔負的。

  思來想去,那包種子依舊是破局的關鍵,而想要保護好那包種子成為自己的砝碼而不是被別人強取豪奪而去,又必須依靠墨家的勢力也必須成為正式的墨者。

  亂世之中,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適覺得自己必須規劃好今后該去哪。

  縱然墨家的思想有很大的歷史局限性和很多不靠譜的地方,可相較于那些肉食者貴族,適還是更愿意相信墨家那些人。

  找正統儒家,稼穡之事是“小人哉”。

  找西河學派的修正儒家也不行,魏國公族勢力太大,魏國出人才但是魏國很少用人才。

  楊朱那群人,是自由主義者,成不了事。

  墨家比起他們,更像是利維坦,至少明白在這亂世只有集權才能成事,只要挖掉其中的幾個糟粕和漏洞就行。

  除了這些跨國別的政治勢力,再就是那些諸侯國了,可是仔細一想都不能指望。

  齊國就算將來建起了稷下學宮,那也是為了吹逼證明田氏代齊的合法性,正牌的吹逼帝國主義,只有高威望實力很一般。

  稷下學宮的名氣,是搞陰陽五行、人性善惡搞出來的,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識,將來稷下學宮也不會重視。

  去秦國只能當忠犬,沒有勢力的外來者是秦君最喜歡的忠犬,需要的時候被放血來安撫貴族,國君用來平衡國內貴族的蹺蹺板。

  韓國是魏國的跟班,趙國這時候也混得艱難,這兩國想要破局只能和魏國死磕,就算將來吳起走了,留下的那些魏武卒也夠魏國浪費一段時間。

  剩下的,燕國太窮,越國太蠻,楚國是小西周封君太多,魯國太保守…

  至于說宋國,則根本就是死地,夾在大國中間,只能裝孫子,稍微雄起就會被其余幾家合力捏死…

  將來不論去哪,這些問題都必須面對和解決,這就必須要保證自己手中有一份獨立與國君和封君之外的力量,不然去哪都是死路一條或是用后即棄,而墨家組織恰好是完美的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

  墨子一旦逝去,巨子之位肯定是傳給禽滑厘,不論是論資排輩還是威望,這都是必然的。

  但是禽滑厘和墨子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年紀太大,只是個過渡。

  之后便是孟勝和田襄子,孟勝舍大義而取小義死在吳起臨死前設的局中,這就是個關鍵,無論如何不能讓孟勝成為墨家巨子。

  現在想來,孟勝應該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或者大個十幾歲也有限,完全還有機會。

  一旦墨子和禽滑厘逝去,自己取得了墨子的信任,掌握了編纂墨經的權力…

  大可以做墨家的伯恩施坦,把墨家學說改的墨子復生想要砍死自己的地步,那么大事可成。

  算起來,墨子年紀已大,最多還可活十年;距離吳起被射死、孟勝被貴族小義欺騙殉城還有二三十年。

  墨家人才濟濟,怎么才能脫穎而出就是當務之急,眼下之急則是做出幾件事讓墨子收自己為親傳弟子成為正式的墨者。

  絞盡腦汁地回憶著自己知道的歷史,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屋子里漆黑一片。

  隔壁傳來一陣霫霫索索的聲音,隱約壓抑的咿咿呀呀的聲音。

  適無奈地一笑,捂著耳朵躺在麥秸里,艱難地嘗試著睡覺這件原本很容易的事。

  麥秸雖軟,終究扎人。

  放眼天下,誰在麥秸中,卻想著天下大勢的,恐怕僅有自己。

  由是苦笑,悵然搖頭。

  臨睡前,他想:“明天浸麻之后,就在找機會去墨子那聽他講學,再講幾句驚人之語,早些混入墨家。將來墨子一逝,怎么來都行了。”

  “先裝個十年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摩頂放踵利天下的狂熱者。”

  然而,他并不知道墨子已經離開商丘,也不知道齊國已經發生了那件影響到整個戰國初中期走勢的大事。

  于是,做了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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