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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有長嫂怒橫眉

  刺柏樹下,那些以為得道的人影漸散。

  從齊魯之地吹來的暖風,伴著牛馬車木軸的吱嘎聲調出了繁華都市的音階。

  齊國的鹽魚、燕國的毛皮、楚國的雁羽在這里交匯,夾雜著各式口音的商旅擁擠在街道上。

  比之宋國最繁華的陶邑尚有不如,卻依舊將這個破落的公爵國國都帶出了些許生機,總算從幾年前魏氏的圍城中緩醒過來些許破敗。

  適還不知道發生在齊國的這件影響到整個戰國初年格局的大事,也不知道他認為可以好風憑借力送他上青云的墨者們已經離開了商丘。

  小心地托著藏在懷中的那袋種子,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躲開屠豬殺狗之輩的吆喝,來到了自家門前。

  立在門前,看著自家簡單的木門,伸出手推拉了幾下。

  挖出凹槽的木頭與門柱摩擦,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適卻樂此不疲。

  盯著已經被摩的光滑的凹槽,適嘿嘿傻笑道:“這就是戶樞不蠹的戶樞?”

  話音剛落,門內傳來一個頗為尖銳的女人的聲音,明顯帶著幾分怒氣。

  “你又不是木匠,管什么蠹不蠹?有這閑心,幫你哥硝硝皮子,多做幾雙鞋不好嗎?整天游蕩,你當你是貴家公子嗎?”

  老舊的木門被推開,迎面而來的是嫂子的橫眉冷對,一雙杏核眼兒瞇著,嘴角滿是不屑。

  父母已故,兄弟姐妹六個,有兩個早夭,還有兩個死在服役和修筑城墻的勞作中。只剩下一個哥哥,娶了一位鄰家的嫂子。

  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橫眉冰冷,適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這具身軀,的確有讓嫂子冷對的理由。

  家中本不富裕,只靠做鞋為生,可自己這具軀體卻根本不喜歡做鞋這種事。

  跟著東家的屠戶學摔跤、跟著城外的下士勇士學學擊劍,卻從不做制皮做鞋之類的事,說的好聽點是胸懷大志,說的不好聽便是個吃白飯的。

  原本手工業者只需要交稅,不需要繳賦。賦是軍用,稅是祭祀和國政開銷,禮崩樂壞之前分得很清楚,手工業者連當兵的機會都沒有。

  但既然禮樂已壞,戰爭頻繁,這其中的規矩也就沒人遵守了,宋襄公倒是遵守過,但已成了笑話。

  賦稅的隔閡早已無人遵守,私營手工業者的稅也不斷增加,賦稅合一,從什一稅變成了什二稅,國君們還在感慨二且不足。

  世道艱難,戰爭連綿,只是個制皮做鞋的小戶人家,適只游蕩卻不做活,任誰都會一肚子怨氣。

  滿懷怒氣的嫂子站在木門口,左脅下夾著一個陶罐,里面裝著一些粟米,右手提著一個裝水的陶罐。

  嫁入家中三年,到如今她也才雙九年紀,只是雙手早沒有了少女的光滑,粗糙的像是蛇蛻去的皮,一到冬天更是會皸裂開許多傷口。

  生活的磨難之下,又攤上這么一位小叔子,沒有怨氣那是圣人。

  杏核兒般的眼睛,露出一股子潑辣勁兒,看著從外面搖晃回來的小叔眼看著自己又是提著又是夾著的還不來幫忙,只在那傻站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不做鞋硝皮也就罷了,這天兒正是葚子熟的時候,便是去摘幾捧葚子回來吃也好。我下午還要去浸麻,這飯還沒有煮,家里昨日就沒了柴草,你去城郭外,回來的時候就不知道捎一把柴禾?一天天就知道閑逛,動輒要做一番大事,你做成什么了?”

  “人家墨翟先生是要兼愛世人的,你連你哥哥嫂子都不愛,還愛個屁的世人?我要是墨翟先生,斷不會收你做弟子的!”

  說到情急之處,不免下意識地想要一手掐腰一手怒指方能罵的盡興。只可惜脅下夾著陶罐粟米,罵不盡興只好哼了一聲,扭身就要回屋。

  適低著頭,也不敢言語,自己有自己的三觀,這事終究理虧,說不出什么莫欺少年窮之類的豪言。

  求生不易,兄嫂養了自己這么多年,再說十句也要聽著。

  擠出一絲羞愧后的尬笑,嬉皮笑臉地趕忙上前伸手接過嫂嫂手中的瓦罐。

  “我這就出去弄些柴草,浸麻的事明天我去做就是。”

  原本準備再罵幾句的嫂子看著小叔那嬉皮笑臉的模樣,又覺著手中臂彎中的瓦罐陡然一輕,竟是愣在了那里,心說今日怎么就轉了性了?

  都說那子墨子是個圣人般的人物,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叔只是去聽了些講學竟還知道做事了?

  看著那張有些稚氣還笑出了兩個酒窩的臉,剩余的半石發泄的話竟像是六月的雪花一樣化了個無影無蹤。

  一時無言,只能無話找話地說道:“小心些,莫要打碎了瓦罐。”

  可瓦罐被結實的胳膊牢牢地捧著,又怎么會落下來摔碎呢?

  這么說,無非就是有些不知所言之后的言語。

  嫂子在后面搖了搖頭,跟在后面進了屋子。

  黑黢黢的屋內,適小心地放下罐子和粟米,隨口問道:“哥哥呢?”

  “去城外給士人量鞋尺寸去了,一會兒便回。”

  適看了一眼自家的屋子,暗暗搖頭。

  屋中一無所有,此時煉鐵尚未普及,銅更是貴重無比,自家的庖廚之中靠的便是一個陶罐來煮飯,屋子被柴草的煙熏的烏黑,墻壁上油膩膩的不知道沉淀了多久。

  墻角有一個可愛的三足陶罐,像是瘸了一條腿的野獸,那就是自家的“灶臺”。三足支起,可以在下面生火煮粥煮飯。

  石磨還未普及,五谷之中不管是麥子還是大黃黍,都只能連帶著麩皮一起用陶罐煮著吃。

  銅炊具,那是貴族才能用的。就算禮制崩壞有錢就能僭越,但是如今的物價大約是兩克銅兌換一斤粟米,一斤銅就是二百五十斤粟米,尋常人家肯定是用不起的。

  旁邊的大屋便是兄長平日做鞋的地方,一股濃濃的硝皮子的味道,很是臭。

  身上衣裳口中食都是在這些臭皮子中擠出來的,連哥哥的名字都和皮子脫不了干系,單名一個麂。

  一種野獸的名字,常見的皮,也是鞋匠家常見的名。

  兩間小屋是臥室,窗戶很小,黑洞洞的。木頭胡亂搭起來的臥榻上,沒有被褥,亂七八糟地鋪著麥秸草。

  睡的久了,僵硬扎人的麥秸草已經變得柔軟如絮。

  家徒四壁就是現狀,也是絕大多數人此時的現狀。

  適明白,自己如果不能做些事,就要這樣過一輩子。這種生活可以從二十歲看到六十歲,如果他能活六十的話。唯一的變數就是被征召服役戰死,或是一場大病而死。

  這種一眼可以望到邊的生活,是最可怕的。

  摸到自己的小屋,找了一個陶罐,將那包承載著他夢想和野心的種子小心翼翼地藏進去,仔細封好,生怕有老鼠鉆進去吃了。

  把這東西仔細藏好后,從柴草堆中翻出麻繩就要去拾柴草。

  沒有斧子沒有鋸子,只能靠雙手撿拾。

  此時雖是正午,但平民一日雙餐,遠不到吃飯的時候。

  柴草在城外,一下午時間正好足夠。

  將要出門,嫂子從后面拉了一把,拿出來兩團包著草灰的麻布包,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將那兩團小麻布包在適的肩膀上一墊,仍舊冷著臉道:“整天游蕩連柴草都沒背過幾次,肯定要磨出血,臟了衣衫還得我洗,洗的多了又容易碎!把這個墊在肩膀上。”

  “還是嫂子心疼我。”

  涎著臉回了一句,嫂子卻冷哼道:“狗屁!我是心疼這身衣裳!你當這衣裳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我一手縫的?”

  適也不打話,也不去想那兩個裝著草木灰的麻布袋是什么。

  笑著雙手接過,扭身便要走。

  看著仿佛一天之間變了個人一樣的小叔子,做嫂子的卻有些無所適從了,愣在那竟忘了下一步要將粟米洗一洗。

  看著小叔的身影即將從柴門旁消失,哎了一聲想到了什么,追出門去叮囑道:“東山那邊的是公室的、河邊的蘆葦蕩子往西是司城家的、東山下的柏林是皇家的、南邊的楊林是靈家的,可不要去那里,被抓到要被打死。你要是背不動太多,就少背點,別今天背多了明天累的起不來,誤了明天去浸麻還不如不去呢!”

  看似訓斥實則心憂的話喊出的時候,那道身影早已轉過了街角,遙遙看著似乎背著她揮了揮手,大約是聽到了的意思。

  做嫂子的倚在自己門前,忍不住搖搖頭,回去愣愣地淘洗著粟米,想了半天拿起屋內的竹竿從房梁上取下了一小段舍不得吃的咸魚干切了一小截。

  背著麻繩除了城門的適找了個小溪,不是口渴,這水很干凈,可以做鏡子。

  浮光倒影中,是張年輕的臉,扎著一條簡單的頭巾,臉龐有些消瘦的棱角,一雙眉毛像是兩把刀橫在眼上,眼角微微上翹。

  呸的一生吐出一口唾沫,蕩起的漣漪揉碎了那些波光,偶爾幾絲熾烈的光芒從波峰上反射到眼中,有些刺痛。

  “倒是一副好皮囊。借你的身子活下來,你欠的債也得我來還了。平民人家,求學不易,但愿你原來不是個覺得兄嫂這么待你是理所當然的混蛋,或是說過什么混賬話,否則我可還不起。”

  對著破碎的倒影說了幾句,如刀般好看的雙眉皺在一起,早沒了刺柏樹下慷慨激昂的模樣。

  刺柏樹下想的事太遠,肩上麻繩的事很近。

  野心歸野心,良心歸良心,本該如此,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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