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仲這話說的不是一般傲慢,而且是若有所指。
李隆基用人唯親。
除了高力士、裴旻、王琚、王毛仲、姜皎、李令問、王守一、李守德這些老人,與他最親的人自然就是太監內侍。
因故李隆基一朝,太監內侍的權力是極大的。
除了高力士之外,還有楊思勖、黎敬仁、林招隱、尹鳳祥等人。
楊思勖持節討伐,黎敬仁、林招隱奉命出使宣布傳達,尹鳳祥則掌管書院。其余孫六、楊八、牛仙童、劉奉廷、王承恩、張道斌、李大宜等人,諸如殿頭供奉、監軍、入蕃、教坊、功德主當,皆為委任要職。
對于這些宦官內侍,稍稱李隆基的心意,即授正三品將軍。
不過李隆基目前還控制著這個度,對于內侍的地位,只限于三品。
即便是高力士也是三品的右監門衛將軍。
從王毛仲的語氣完全聽的出來對高力士的蔑視,簡直就是在說,我的兒子是帶把的,是個真男人,你高力士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憑什么地位比我兒子更高。
原來參加宴會的文武百官都讓王毛仲這話給震懾住了。
王毛仲鄙夷太監宦官,人所共知。
但是他們實在想不到王毛仲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羞辱李隆基最寵信的高力士。
一個個面面相覷,突然心底后悔了,為什么要來參加這個宴會。
高力士似乎沒有聽出弦外之音,依舊和悅的笑道:“令郎年不足月,以是領五品銜位,又是應天而生的麒麟子,成就何用多言,自是比某不能項背的。與某相比,卻委屈了令郎。這文武曲星下凡,許是成為第二個裴國公亦不一定呢。”
高力士的回答讓參加宴會的文武都忍不住在心底暗贊。
宦官古往今來皆不為大眾所喜,但高力士性子溫和謙遜,善觀時俯仰,手握大權,卻無半點驕橫,即便苛刻的士大夫都對之無惡感。
王毛仲的傲慢,此刻更顯得高力士的識大體。
這給稱贊為裴國公第二,也是極重的夸贊。
裴旻今年二十八九,文成武就,是大唐不可或缺的擎天玉柱,一代文宗,在朝堂士林中極具威望。
如他這樣的人物,即便放眼歷史以是少之又少。
便如史上的霍去病、諸葛亮這般,極具傳奇的色彩。
十足夸贊的言語。
但是聽到王毛仲耳中卻覺得刺耳。
王毛仲對裴旻怨念很深,當初搶他的節度使即留了夙怨。
后來裴旻公然在李隆基面前指責他敗壞軍紀,并且除去他最得力的助手高廣濟,令得他軍中實力受挫,仇恨更深。
裴旻第二對于他人是莫大的褒美,可在王毛仲看來卻是羞辱。
高力士的退讓,讓王毛仲更加的肆無忌憚,傲慢道:“我兒未來焉容你這宦官聒噪,替我回去謝過陛下。”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此話是半點不假,王毛仲討厭裴旻,卻也不敢公然說裴旻壞話。
高力士處處退讓,換來的只是得寸進尺。
高力士遠道而來,王毛仲冷嘲熱諷之余,好話也沒有一句,莫說酒水,坐都沒得坐,直接趕人了。
高力士也不計較,告辭離去。
王毛仲輕蔑的笑了笑,逗了逗懷中的孩子,繼續招呼賓客嬉戲。
個別敏感的官員,已經打算偷偷的溜了。
裴國公府!
王毛仲有今日喜宴,皆是裴旻設計的。
對付王府的一切,特別關注。
得知王毛仲的所作所為之后,裴旻忍不住笑道:“這家伙與我太默契了!”
盡管他知道王毛仲的性子一點就爆,卻也想不到王毛仲爆的這般肆無忌憚,連情緒醞釀都不需要。
孫周嘆服道:“也是高內侍涵養大度,要是換做是我,受如此羞辱,定要讓姓王的這宴會都開不下去。”
裴旻聽了,笑了笑,道:“在我老家有一位古大俠,他說過一句話‘江湖上三種人惹不起:和尚、女人、孩子’,我加一句,寧愿全部惹了,也別去招惹太監。高內侍不是大度,他跟我一樣。不,比我還要狠。我只是想將王毛仲拉下馬,而他…是要王毛仲死!”
裴旻跟高力士有過多次交集,深知高力士此人可交,是一個人物。
謙遜豁達,低調自足,并不像后世電影電視里的那些反派太監,那么惡心。
但是真要以為他友善可欺,那就大錯特錯了。
一個讓宇文融、李林甫、李適之、蓋嘉運、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安祿山、安思順、高仙芝等人傾力巴結,爭先依附的人,豈是易于之輩?
高力士卻可大鬧一場,以他現在的權勢,可以讓王毛仲很難受很難受。
但是他們鬧得再厲害,也就是兩條狗在撕咬。
充其量是高力士這頭藏獒,戰斗力強悍一些。
結果皆是由李隆基來調停。
李隆基這一但插手調停,高力士又能如何?
但是高力士今日受盡委屈,受盡羞辱,一言不發,一語不說。
李隆基豈會坐視自己最寵信的人,受這種屈辱?
李隆基親自為高力士雪恥,跟高力士自己鬧個天翻地覆,到底誰更可怕,不言而喻。
有高力士在,王毛仲十有八九涼透了。
皇宮!
高力士回到了皇宮。
李隆基見高力士回來,大笑道:“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就沒有坐下討杯水酒酒?”
高力士燦燦笑道:“王國公有些不高興,沒有留臣。”
李隆基驚疑問道:“怎么了?朕特地下旨給他慶賀,他還不高興?”
高力士欲言又止,隨即才道:“王國公是嫌棄陛下給的官小了,他說他的兒子怎么樣也得是三品官…”
李隆基瞬間震怒。
唐朝的官職有根據他們的衣著來分析,有四個分水嶺。
一品到從三品,叫上三品,官服的顏色是紫色;正四品上到從五品下,官服是紅袍;正六品上到從七品下,是綠袍;正八品到從九品下,穿青袍。
這四個分水嶺也象征著,晉升的難度。
尤其是上三品,即便是宰相,也不過是三品而已。
王毛仲開口就要三品官,這已經不是持寵而嬌了,是猖狂…
狂的沒譜,狂的沒邊。
已經隱隱的超出了李隆基的忍耐限度。
“辛苦了!你先退下吧!”
李隆基讓高力士下去休息,獨自一人在殿中想著一切。
王毛仲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他的玩伴家奴。
武則天下臺之后,李隆基獲得了自由,依照臨淄王的排場,朝廷給他調撥了罪奴當傭人。
王毛仲就是那時候跟李隆基的,是最早跟隨李隆基的第一批人,即便是高力士都沒有王毛仲早。
那個時候,李隆基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大唐太子,成為一國之君,整天就帶著王毛仲遛狗弄鷹,胡作非為。
王毛仲也專門為李隆基負責馬駝鷹狗,是他最貼心的玩伴。
回到長安,李隆基有心干一番大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王毛仲,將他安排到萬騎,拉攏人心。
這一路走來,王毛仲固然有坑他之處,但是作為一個弄臣,還是很合格的。
李隆基想著王毛仲一路陪著自己,真要動手的時候,心底實在不忍,“來人!”
他叫來了黎敬仁,讓他去王毛仲的府邸,暗地里將一位參加宴會的大臣請來。
在皇宮里,連高力士、楊思勖這兩位地位最高、最得寵的太監,都免不了受王毛仲的羞辱,何況是黎敬仁。
黎敬仁沒有叫軍方的人,而是一個文臣,還是吏部的文臣。
吏部與王毛仲無仇,但是之前吏部第二把手卻是因為直諫彈劾王毛仲而給貶罰出京的。
不論是黎敬仁,與這位吏部的官員,他們對王毛仲都沒有半分的好感。
聽到他們的報告,李隆基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在第一時間,李隆基就將高力士叫了回來,道:“高將軍,你在王府受到這般屈辱,為何不跟朕直言?”
高力士笑道:“老奴不愿讓陛下為難,陛下重情重義,王國公是跟隨陛下最早的人,不過就是說兩句而已,老奴并不介意。”
“你啊!”李隆基指著高力士道:“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會為朕著想…昔年誅韋氏,此賊首鼠兩端,險些害朕功虧一簣,命懸一線。朕不欲言之。靜遠告他敗壞軍中風氣,朕也饒恕了他。之前為所欲為,大鬧京兆府刑部,還甩朕臉色。朕,還不不予計較。今日為他祝賀,卻以一赤子怨朕,還如此折辱朕的使者,孰不可忍。”
“不可!”高力士面色大變,上前拜服進言道:“北衙禁軍皆在王國公的掌控之下,南衙禁軍,諸多將校也與他來往密切,東宮護衛也在他的控制之下,一但有變,將會大亂。”
這一番話,直搓李隆基的心房。
直讓李隆基嚇的冷汗直流。
之前李隆基對于王毛仲百分百的信任,根本不會懷疑他的忠心,所以不在乎王毛仲有多少權力。
而今李隆基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到了這忍無可忍的時候,想到王毛仲手握的權力,突然驚覺過來。
王毛仲如此囂張,并非沒有底氣。
皇城護衛由北衙禁軍、南衙禁軍全權負責。
北衙禁軍是左右羽林軍、左右萬騎,
王毛仲控制著左右羽林軍,而他的親家葛福順控制著萬騎,北衙禁軍都在王毛仲的掌控之下…
左監門將軍盧龍子、右監門將軍唐地文,右武衛將軍成紀侯,右威衛將軍王景耀這些都是王毛仲的人,南衙禁軍也有部分為王毛仲所控制。
還有王毛仲的長子太子仆王守貞,二子太子家令王守廉,三子太子率更令王守慶,他們也控制著東宮的兵權…
一但王毛仲振臂一呼,皇城大部分兵馬都會動起來。
越是這樣,李隆基更加容忍不得王毛仲的囂張,高聲道:“立刻傳裴國公入宮!”緊接著,他一口氣連續擬好了二十余封任命。
“輔國大將軍、左武衛大將軍、兼殿中監、霍國公、內外閑廄監牧都使王毛仲,持寵驕橫,胡作非為,朕恕其愚昧,從輕處理。于瀼州別駕員外長任,差官兵馳驛護送至任,即日動身…”
“左領軍大將軍耿國公葛福順,貶壁州員外別駕…”
“左監門將軍盧龍子,貶振州員外別駕…”
“右監門將軍唐地文,貶嚴州員外別駕…”
一口氣二十余詔書,將王毛仲手上握有兵權的官吏一并貶罰出京,并且勒令他們立刻動身。
只有這在關鍵時候,李隆基才會展現他雷厲風行的一面,手段尤為剛烈。
裴旻來到了皇宮,見到了李隆基。
身旁有了裴旻,李隆基瞬間底氣足了,將二十余詔書一并發放下去。
王毛仲還沉浸在喜悅之中,驀然得到如此噩耗,整個人怒發如狂,叫囔著要見李隆基。
但是李隆基重情亦無情。
一但他拿定了注意對王毛仲下手,不管之前如何寵信,也不留半點的余地。
王毛仲既沒有申訴的機會,也沒有準備的可能。
終于李隆基的護衛兵已經將王毛仲控制了起來,不給他與心腹密謀的機會,直接護衛至瀼州上任。
王毛仲的親家葛福順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給兵卒護送上任。
余下的將校有喘息之機,但他們群龍無首,李隆基也不給他們進宮接觸兵卒的機會,直接利用王毛仲的宴會,將王毛仲的一黨中握有兵權的,一網打盡。
同時封鎖宮中消息,安排得力可信之人,接管空置出來的北衙、南衙禁軍。
讓裴旻進宮,也是為保萬一,免得個別死忠王毛仲、葛福順的人,威脅自身。
一連串的行動,不留一點縫隙,將權謀手段運用到了極致,讓裴旻也忍不住佩服。
看著李隆基認真的清洗禁軍蛀蟲,裴旻心中念道:“希望新提拔上來的這些人都是有用的干吏,能夠治治軍中的風氣,免得真的出現外強內弱的局面。”
其實裴旻知道外強內弱的局面已經出現了,就現在的中央禁軍,一但上了戰場,不說不堪一擊,卻也沒有什么大用。
“靜遠!”李隆基看著裴旻。
“臣在!”裴旻回過神來,上前作揖。
李隆基道:“看你聽悠閑的,給你個任務,此次封禪,一路行程安全,有你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