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了八月,于家的下人們說話,做事的聲音都要小了許多。
于家的老爺子于文明一改往日不管世事的做范,每日里就搬一把椅子,坐在正房的門廊下,盯著整個家。
于彥昭因為應酬眾多,索性搬出了主宅,這幾日住進了別院,但是每日依舊要回家一趟,與兒子于謙聊上幾句,安撫他的心。
整個于家因為于謙臨近秋闈,全部動員了起來,只為給于謙提供一個舒適的環境。
于文明在洪武朝的時候,做到了工部主事,不過他并不是靠科舉晉身。
于謙的曾祖父于九思曾任杭州路大總管,遷居杭州錢塘縣太平里。明朝建立的時候,全國讀書人數量稀少,只要識字,基本上都能謀個一官半職。
于文明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才能做到朝廷的六品主事。
等到于彥昭這一代,他雖然天性聰明,卻不是讀書的料,不管經義,策論,他都能做的很好,偏偏是八股文,怎么也做不好。
于文明見兒子不是這塊材料,逐漸也灰心了,將希望寄托在了孫子身上。
而這個孫子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從小就展現出了超人一等的才華,如今已經是杭州城有名的才子。
能否考上舉人,這是關系到于家百年大計的大事,任何人都不敢馬虎,盡力要為他創造出一個安靜的環境。
但是實際上,于謙對此并不在意,這些年來他閱覽叢書,精心學習制藝,做出的八股文受到一直推崇。
考舉人,一切盡在把握之中。
八月初七這一日,天還沒有黑,于家滿門就擺下三桌酒席,祖孫三代二十多人,開懷暢飲。
于彥昭平日對于謙管教甚嚴,但是這一日卻特意跟這個寄予厚望的兒子連干了三杯酒。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幾個兄弟將有些醉意的于謙送回了房間,瞬間全府就都安靜了下來。
子時剛過,于謙就醒了過來,這個時候,一夜未睡的書童立刻進來伺候他梳洗。“少爺,老太爺和老爺都沒有歇下,就等著少爺去祭祖。”
昨夜于謙只是微醉,睡了一個好覺,登時覺得精神百倍。
今日穿的書生袍是大明的制式長袍,跟尋常長袍不同的是,這長袍不僅是單層,連扣子也不允許有。
這是方便考場嚴查夾帶,若是穿了有夾層的衣服,光是檢查就要耗費大量時間。
西院祠堂內,昏暗的燭光下,在外人看來,這滿是木牌的祠堂格外陰森。但是在于家人看來,這是家族最為安全的地方,因為有祖宗保護。
于謙跟在父祖的身后,恭敬地向著祖宗磕頭,讓祖宗保佑這次秋闈一切順利。
一套儀式下來,于文明看著眼前青春挺拔的孫子嘆道:“自你曾祖以后,我與你父都不曾科考得意過。我于家在你曾祖那時,做到了杭州路大總管,自那以后,每況愈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你的身上寄托了我與你父親的期望,只望你能奮發向上,一路考到奉天殿。”
奉天殿是科舉的最后一關,也是天子親自出考,若是能走到那一步,可以說是一個學子的最高榮譽。
于謙面對祖父跪了下來,叩首三次,方才抬頭說道:“孫兒不敢自傲,自當盡力而為,為祖父,為家族爭光。”
于文明也不敢給他太大的壓力,雙手將他扶了起來,笑道:“好孩子,去吧,祖父在家等你順利而歸。”
往昔的丑時,杭州城還處于宵禁之中。但是今日,處處火光通明,半個杭州城的衙役都沒有歇息,為科考的士子們保駕護航。
不僅僅是杭州城,在京城,在其他府城,無一不是這樣。
作為三大試第一考,鄉試是所有百姓跨越平民階層的第一關。
只有考上了舉人,才真正脫離了百姓的行列,有了當官的資格,更成為了免稅階層。
那些衙役面對普通百姓子爵高人一等,但是面對這些學子,一個個卻卑躬屈膝。
誰也不知道,這里面會出現多少大老爺,有多少人能當上官員,改變自己的命運。
于謙坐在自家的馬車上,一直靜靜地看著外面的景致,心里雖然有一些激動,更多的卻是平靜。
這些年來,他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至于能不能考上舉人,更多地交給命運了。
錢塘在杭州城的南方,西湖的東南角,考場則在杭州城的通越門外,距離他家并不遠。
馬車行進了一段,就因為堵車過不去了。執勤的衙役們點著火把,攔下了馬車,梳理著交通。
一些外地的學子還不樂意,想要耍一些威風,那些衙役一邊解釋前方已經堵死,一邊陪著笑,卻態度堅決地請眾人步行前往考場。
于謙見過多次科考,知道歷年這一天堵車已經是常事。所以早有準備地從書童的身上取過來了考箱。“你就不要跟我進去了,這一路擁擠,你這小身板可受不了。”
書童不依,抱緊了考箱說道:“少爺,我要親眼看著你進考場,要不然,回去了老爺會打死我的。”
“那還是我來背吧,這里面放了干糧,有些重。”
“小的長大了,背的動,哪能讓少爺背…”
于謙笑著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是,小竹子長大了,到了娶親的年紀了。你背被 子,這考箱還是我自己背。”
小竹子也不害臊,將被子抱了起來,率先下了馬車笑道:“小的可是知道,老爺已經托人去永豐縣傳話,等少爺考完,就要成親了。”
于謙笑了笑,心里也泛起了一絲甜蜜。
他的父親于彥昭雖然自己不曾中舉,卻有一好友董鏞當初中了進士。
當時的于文明還是工部主事,于家又是錢塘大戶人家,董鏞雖然被選了庶吉士,卻也依舊跟于彥昭關系莫逆。
兩家早年給于謙和董鏞長女定下了婚事,如今董鏞在江西永豐擔任縣令,一家也全部搬去了江西。
今年對方滿了十六,就主動提起了婚事。
于謙為了秋闈,推遲了婚事,卻也不能推的太久,等到女方十七再成婚,難免會惹人非議。
于家已經準備好,等于謙秋闈考完,不管能不能中舉,都先舉辦婚事。
要是不能中舉,就先在家生兒育女,等三年再考。
要是考中,成親了之后再去京城春闈,也不怕被京城的官員,富商拉郎配。
大明在某些方面,還是繼承下來了前宋的一些習俗。未婚的進士們,可是京城官員,勛貴,包括富商們最青睞的聯姻對象。
這里面固然有一些玉成好事,但是大部分都不是那么盡如人意。因為用這種手段來拉郎配的,能有幾個出眾女子呢?
但是這個時代可不會給你選擇的機會,你開始只要上當了,進了對方的家門,那你就絕對不可能出爾反爾。
要是落個不好的名義,對方勢大,你這官也別想當了。
杭州府學前名臨安府學。建于宋紹興元年,以凌家橋西慧安寺故基重建,有十齋。
紹定四年,府尹余天錫增置學田。淳祐八年,重修并增置學廩。
此后,元明兩代屢毀屢修。最近一次損毀是在永樂十七年,一場大火將府學燒的只剩下戟門。
現在的府學是去年剛又重新修葺好的,考場也經過重修,說起來,于謙他們還是第一批修葺后的考生。
秋闈又叫鄉試。洪武十三年才正式確定下來了考試規范。鄉試每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年舉行,又叫鄉闈,不過因為是在秋季舉辦,老百姓一般還是稱之為秋闈。
考試舉辦地點在南、北直隸和各布政使司所在的地方考試。
到了鄉試這個級別,各省的學政是不能主持鄉試的,由朝廷選派翰林、內閣學士赴各省充任正副主考官,主持鄉試。
考試主要考《四書》、《五經》、策問、八股文等,各朝所試科目有所不同。
初六日考官們入闈,先舉行入簾上馬宴,凡內外簾官都要赴宴。
宴畢,內簾官進入后堂內簾之處所,監試官封門,內外簾官不相往來,內簾官除批閱試卷外不能與聞他事。
考試共分三場,每場考三日,三場都需要提前一天進入考場,即初八,十一、十四日進場,考試后一日出場。
雖然是連續考九天,但是中間會有半天時間讓衙役進入補充食物,飲水,還要將考生的便溺之物倒掉。
因為考官,考生都不能隨意進出。剛進考場的時候,這考場的氣味還能聞,到了考試的后期,這里的氣味能熏死人。
如果身體不好,這一場考試,都能要人半條命。
雖然來的早,但是到了于謙進場的時候,已經是天色漸明的時辰了。
負責檢查的衙役基本都不是杭州本地的衙役,而是從外地調來。當然,杭州的衙役也要調去外地執勤。
檢查人員仔細查看了考箱,于謙的衣裳,并且將特制的被子直接打開,看看有無夾帶。
考場內攜帶的被子,按照朝廷的要求,是被套與被單分離的,方便檢查。
但是只有大戶人家才能有多余的被子,一般的窮困家庭,那里有閑余的被子?
但是這個時候,因為檢查人員拆開了你的被子,你也不要抱怨。最多你自己攜帶針線,進去了之后再縫起來。
第一天的檢查是最嚴的,數千人都要檢查,所以需要提前一天進場,順便也適應環境。
于謙的運氣不錯,位于考場西側朝南的號房,并且在倒數第二間。
這號房里面只有兩塊木板,一塊坐,一塊寫,到了夜間,兩塊一并,就能睡覺。
進來之后,除了每天能出來領一次水,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九天下來,里面的氣味自然不會好聞。
這里雖然距離免費供水的地點有點遠,但是因為位于邊緣,不用怕毒氣攻擊。
將自己的東西放好,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怕自己的筆墨紙硯被人盜取,于謙不敢離開自己的號房,如果現在這些東西沒了,他連考試都考不了。
即便沒有人偷筆墨紙硯,拿走了他的干糧,這幾天難道就要餓肚子嗎?
站在號房門口,他看了看四周,辨別出了方向。這個時候,他看到了背著自己包裹的王乾。
看著對方背著一個破舊的考箱,腋下夾著的被子露出了大片棉絮,他笑著叫道:“王兆南。”
王乾看見了他,笑著走了過來,絲毫沒有因為破舊的棉被有不好意思。“于廷益,你這個位置不錯,坐北朝南,還在考場邊緣,不用擔心味道熏人了。”
于謙看到他考箱上面的一摞燒餅,笑 道:“你母親做的咸菜我很喜歡,不如我們換一點菜吃。”
王乾看了看于謙,他那陽光的臉上沒有絲毫嘲笑,有的只是淡淡的關懷。
他的心里有著淡淡的感動,卻也沒有絲毫的扭捏,將被子丟在了地上,然后就把背在身后的考箱取了下來。
明初時期,考場的管理還比較嚴格,考場嚴禁明火。像后世那種考試直接背一個油爐進來做火鍋吃的富家子弟,這個時候還沒有。
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基本都是準備三天的燒餅,江南有些人吃不慣燒餅,也會準備一些炒飯,然后從考場取了熱水泡著吃。
燒餅與燒餅也不同,像王乾帶的燒餅,都是麥粉里面摻了雜糧,味道雖然不咋地,但是能更耐餓。
而于謙帶的燒餅,不僅有各種肉餡,還全部都是白面烙制。
他帶的菜也非常豐盛,全都是加多了鹽的肉菜,他取出了一份,跟王乾換了一份咸菜,并且將自己的肉餅也跟王乾換了幾個。
“這種肉餅不耐餓,把你這加了高粱的烙餅也跟我換幾個。”
王乾楞了一下,笑著說道:“正有此意,也讓我能打打牙祭…”
面對于謙,他笑的非常燦爛。但是等兩人分開,王乾重新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去尋找自己的號房的時候,眼睛忍不住有些濕潤了。
他在心里暗暗發誓。“于廷益,待有朝一日,我定涌泉相報!”
等所有人被檢查完畢進來,主考官宣布封場,已經是日落西山了。
第一日并沒有安排考試,只是在所有人都進來之后,由主考官宣讀太孫圣諭,然后講解考場紀律。
到了天色漸晚,所有人就開始給自己準備第一頓飯,吃飽之后,只有少數學子竄門,跟同窗低聲交流,大部分人都在自己的號房里安靜地休息,養精蓄銳。
待到第二日八月初九天亮,第一場考試也就正式開始。
各省考題由外簾官出題,內簾官評卷,雙方在結果出來之前,不能出門,不能相見。
雖然各省考題不一樣,但是基本上內容是一樣的。
第一場考試以《論語》一文、《中庸》一文或《大學》一文、《孟子》一文,五言八韻詩一首,經義四首,初場的三道四書題每道都要寫兩百字以上,四道經義題則需要寫三百字以上。
這一場的考試屬于八股文,也是三場考試中最重要的一場,因為若是第一場沒有考好,后面考的再好,也很難得到審題的內簾官的青睞。
十二日為第二場,試以五經一道,并試詔、判、表、誥一道,議論文要求三百字以上,以后又有變通。
十五日為第三場,試以五道時務策即結合經學理論對當時的時事政務發表議論或者見解。
于謙也知道第一場的重要性,他先認真地審題一遍,卻沒有匆忙下筆,而是在心里揣摩了半天,才在考卷的標準位置上,填寫了自己的名字和籍貫。
三天的考試雖然看起來時間不短,但是大部分人都不夠用。
八股文的文體有固定格式: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組成,題目一律出自四書五經中的原文。
后四個部分每部分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合起來共八股。
八股文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氣說話,四副對子平仄對仗,不能用風花雪月的典故褻瀆圣人,每篇文章包括從起股到束股四個部分。
而且八股文對內容有諸多限制,觀點必須與“朱圣人”朱熹相同,極大地制約了豐富內容的出現。若有與之不同的觀點則無法通過考試。
文章的每個段落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連都有一定的限制,尤其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部分要求嚴格對仗,類似于駢文,書寫難度甚高。
回答問題容易,但是如果將問題回答的符合要求,那就難了。
這就好比給你一個幾個題目,要你做出幾首幾百字的詩。想要把幾百字的詩的寫的出彩,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此外,在答案里面還要避諱一些字,比如皇上的名諱,要寫到那些字的時候,必須用代用字。
各種框架已經所有人的想象力全部抹殺掉了,所以后世的顧炎武才會說“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
這樣的挑選人才,只會挑選一些亦步亦趨的腐儒,他們的思想已經完全僵化了。
在應天府,坐在謹身殿里面的朱瞻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八股文的危害,這可以說是一種思想的退步。
后人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只能跟古人學,這樣時代如何能發展?社會如何能進步?
大明建國是1368年,而大明第一場科考是1367年。
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大明建國之初,根本沒有多少識字的人才。
所以朱瞻基才會以八股文來選材,因為能把經義讀懂的人,就已經是個人才了。
即便如此,大明的官員仍然不夠用,在洪武朝,國子監的監生是不用考試的,直接就能當官,就是因為人才太少。
一直到永樂朝,雖然八股文依舊沒有廢除,但是還沒有形成嚴格的框架。
士人參與科舉考試必須通過三場的考試。不過寫法或偶或散,初無定規。
后世是明憲宗成化年間,經王 鏊、謝遷、章懋等人提倡,八股文逐漸形成了以講究格律、步驟,并逐漸形成比較嚴格的程式。成化二十三年,始由“經義”變為開考八股文,規定要按八股方式作文,格式嚴格,限定,不許違背經注,不能自由發揮。
所以說,朱元璋只不過是替儒家背了黑鍋,真正讓八股文興盛的,是儒家而不是朱元璋。
朱瞻基想要廢除八股,要說難也難,要說容易也容易。
難度在于他現在還不是皇帝,還沒有把滿朝文臣收服。
等他當上皇帝,所有人就會按照他的喜好來學習了。
就像他寵信馬迪,結果現在不管是羽林衛學也好,國子監也罷,就有不少人開始學習格物。
不管他們是真心喜歡,還是為了迎合朱瞻基的喜好,這都是一種進步。
他登基之后,不說一下子把八股文禁止,只需要在以后的考題里面把物理,化學,農學,數學的分數提高,把儒家的學說只占百分之三十的分數比例,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會積極學習其他學科。
至于儒家,既然學了沒用,自然就沒有多少人去學了。
所以,朱瞻基現在不急,按照他的計劃,等下一科秋闈,春闈,恐怕他就能當家了。
現在他名不正言不順,又沒有準備好取代儒家學說,取代八股文的取才之學。
更重要的是,學子們根本沒有機會去學其他知識,他出的題根本沒有什么人會,這個時候,直接取消八股文,是會出大亂子的。
哪怕明年的春闈,也就是會試,他要增加一些內容,但是這些內容暫時占據的份量不會太大。
這件事只能慢慢來,越急越會出紕漏。
“殿下,過幾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了。后宮的張貴妃說又排了幾場戲,要不要奴婢安排一番?”
朱瞻基搖了搖頭說道:“你去跟母妃說一聲,讓她安排孤的妃子與孩子一起湊個熱鬧,孤就不摻和了。”
這個時代的人喜歡看戲,可是這些對朱瞻基來說,不僅不是享受,還是折磨。
他才不愿意裝腔作勢,呆坐在那里受幾個小時的折磨。
不過既然是中秋節,也該放松一下。他又說道:“看戲就安排在白天,晚上在東花園安排一下,我要跟孩子們一起玩游戲,賞月。”
(學術的東西太費腦子,一章解決,后面不會過多寫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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