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個時代的百姓日子難過,主要是因為大明的苛捐雜稅太多。
大明的稅賦看起來不高,一年總額也就不到三千萬兩銀子,平均到每個百姓身上,一個人只有五錢銀子,還不到一兩銀子。
但是,去掉特權階級,文人免稅,官員免稅,宗室,勛貴免稅一人最少要多交兩錢銀子的稅。
而且,賬還不能這么算,因為低效的收稅系統,加上層層剝削,每個人身上承擔的稅差不多就有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似乎很少,許多人都不在乎,但是要按照如今大明的生產效率來說,這一兩銀子對百姓來說,足以算得上重稅了。
因為這一兩銀子,就是將近五百斤糧食,而一個三口之家,攤到一千五百斤糧食,這都是五畝地的收成了。
而在大明的東南方,許多三口之家,連五畝地都沒有。
哪怕一年種兩季糧食,還需要女人們在家里做一些手工活,養雞養豬換一些錢貼補,才能不用賣口糧來交稅。
在完全手工的農業時代,這些稅就如同一座大山,壓在每個百姓的身上。
而嚴苛的戶籍制度,讓所有人根本沒有能力來改變自己的處境。
你是種地的農民,除了種地,到城里賣一些自己產的東西,就不能離開自己的土地去打工。
而除此之外,還有一項最要命的義務,那就是服勞役。
按照大明律,每一戶每年都要派一個勞力為大明免費服役一個月到兩個月。
而且在服役期間,大明是什么都不管的,連你自己的口糧,都是自己從家里帶的。
因為這樣的規定,所以朱元璋是大力打擊大家族,因為三口之家是派一個勞力,十口之家也是派一個勞力。
這些苛捐雜稅,還有服役,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每一戶人家,差不多一半的收入都要交稅,然后還要服役…
在朱元璋時代,大力打擊大家族,禁止守寡,鼓勵生育。
人口就代表了稅賦,代表了國力。
但是對老百姓來說,多生孩子就意味著養不起…生不起,養不起,活不起,死不起。
一直到朱棣時代,受益于社會的穩定,商業稅收的增加,農民的苛捐雜稅少了一些,百姓的生活才好過了一些。
而且因為如今沒有那么多基礎設施建設了,所以服役的老百姓準許用錢來買自己不用服役,以銀代勞。
交的免役銀也不算多,一人也就兩錢銀子左右,對大部分老百姓來說都能承受。
但是,這次西征的準備,又給無數老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
特別是對大明北方本就不多的老百姓來說,往西北運糧的任務成了猛于虎的苛政。
大明的糧食主產區在黃河以南,僅僅把糧食運到嘉峪關,就超過五千里。
在后世這不過是一輛汽車一天的距離,但是這個時代,卻是三人一組的運糧隊,要用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才能走完的道路。
這還幸虧是大明如今修通了直接到嘉峪關的水泥路,要是以前,三個月都抵達不了。
大明每往西北運一石糧食,消耗的都有兩石糧。
這也是因為大明如今有了大量的南洋來的糧食,才敢這么做。在原本的時代大明為什么要實行軍戶制,衛所制,關鍵就是沒有運糧的能力。
但是從南洋運糧增加的是大明的國力,對老百姓來說,并沒有改善自身的處境。
如今這個時代,想要指望皇帝和官員們能對老百姓多好是不可能的。
在這些大人物看來,能夠保護老百姓不受血光之災,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天大的恩情。
朱瞻基身為特權階級的一員,哪怕他有對百姓的憐憫,卻也不會貿然地就動搖社會的穩定。
因為不僅皇上和官員,就是老百姓自己,也認為如今能好好活下來。有糧食吃,有衣服穿,偶爾還能孩子們買點零嘴吃,這樣的生活已經很滿足了。
朱瞻基要是現在就宣傳什么人人平等,男女平等,這不是在幫他們,而是在害他們。
失去了信仰,失去了規則限制下小心做人的老百姓,是最危險的。
因為無知,他們毫無顧忌,造成的破壞力更大。
所以他只能借著大明如今與南洋各國的從屬關系,從南洋運糧,然后用這些糧食來補貼受災的百姓,讓他們能好好活下來。
只有活下來,才有希望。
但是現在,竟然有人對這些糧食動手,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
朱棣盯著朱瞻基的臉看了半晌,似乎是在確認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但是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知道朱瞻基絕對不會在這件事上胡說八道。
他立即就要下旨,召集百官來商議對策。
不過朱瞻基攔住了他,勸道:“皇爺爺,如今朝廷剛執行新的議事制度,軍政與民政分開,如今這件事涉及到內監,涉及到海軍,應該由皇家直接處理,只有在涉及到山東民政官的環節,才讓百官加入進來。”
趙羾搖頭道:“殿下,臣以為不妥。因為是內監和軍隊的腐敗,才應該由文官審查。”
朱瞻基反駁道:
“你又如何保證文官不會藉此削弱內監和海軍的力量?民政軍政分開,這是我大明長治久安的百年大計,如今才開了一個頭,豈能因為這一件案子,又重新回到原點?”
趙羾問道:“殿下何苦對文臣防范如此之嚴苛,臣以為,大部分文臣都是能秉持公道的。”
朱瞻基看著趙羾一本正經的臉,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嘆道:“我不是不信文臣的公道,而是不相信人性。
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只會嗷嗷待哺,當他們懂事,就會有自我意識,學會護食,學會自己制作食物。當他們逐漸長大,在能吃飽肚子的時候,會想有衣服穿,有了衣服會想著有匹馬騎,有大房子住,娶賢妻美妾。
這是源自于每個人內心的不滿足,無關對錯與正義,趙府尹可認同我的話?”
趙羾點了點頭說道:“臣認同。但是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需要學春秋大義,以禮義廉恥,仁義道德來約束自己。”
明初的大部分文官其實都是具有很強的道德情操的,這跟明末有著天壤之別。正因為如此,朱瞻基不怕沒有文臣可用,也不怕文臣們滿口仁義道德,最后來一句水太涼。
真要是那種沒臉沒皮的文臣,朱瞻基有的是手段對付他們,但是面對趙羾和楊榮這樣的人,他必須首先要肯定他們的思想和道德,這樣才能讓他們服氣。
他笑著說道:“暫且拋開仁義道德,只談人性。人性是永不滿足的,所以需要制約,這種制約不僅僅需要你們學春秋大義來自我約束,更需要朝廷建立嚴密的制度來約束,這才有了各種律法。
儒與法,這是我們幾千年文明史中,最北推崇,唇齒相依的兩大顯學,他們的互補關系是誰都不能否認的。”
楊榮和趙羾也都點了點頭,認可朱瞻基的話。
朱瞻基又說道:“議事法則的實施,是對如今朝廷混亂口角的一個限制,也簡略地圈定了朝廷各部應該承擔的責任。之所以不讓文臣們加入進來,不僅僅是因為不相信文臣的公正,而是為了建立朝廷更清晰的權力與責任體系。
這一點的重要性,要遠遠超過這個案子的重要。因為這個案子只是一時的,能藥到病除,但是一個公正的制度,影響的是今后幾百年。”
趙羾這才躬身長揖道:“殿下英明。”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他的神情難免有些抑郁,朱瞻基的這種防范,讓他明確感受到他對文臣的不信任。
朱瞻基又說道:“當然,隨著制度的逐漸完善,以后會有一個專門的機構來對朝廷事務進行全方位的監督,但是絕不能是如今朝廷的大臣們。”
趙羾這才明白了過來,問道:“殿下,以后是不是各部的自主權利更大?而議會的作用也會越來越大?”
朱瞻基笑了笑,卻不回答了,而是說道:“以后的事情,現在誰也說不準啊!”
趙羾看著朱瞻基那張還很年輕的臉,心中蕩起了巨大的波瀾。到底是誰說這個殿下不學無術!
如此博大的胸懷,寬闊的眼界,就是自己這個老臣應付起來也不敢又絲毫大意。
而被一幫文臣捧上天際的太子,卻也不過是一個進士之才而已,跟普通的國子監書生們沒有多大差別。
他能跟這個老辣的一點也不像個年輕人的太孫比嗎?不能!
也難怪陛下對這個太孫寵信有加,任他為所欲為,這才是真正的一代明君啊!
朱瞻基雖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但是已經在他的心里構劃出了一個未來的大致框架,讓他知道了未來更應該向什么方向發展。
這個時候,他才誠心地躬身道:“臣受教了!”
楊榮卻絲毫不意外,在叫道太孫的兩年間,他已經見識到了這個太孫堅定的性格和層出不窮的偏門見解。
雖然許多見解他認為是歪門邪道,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這些見解雖然偏離了春秋大義,卻不能說是錯誤的。
要不是這個太孫的理論知識還有些薄弱,他絲毫不懷疑他能創造出一門新學科。
因為這個原因,他只是擔任了兩年的教諭,就自動請辭。
因為無以相教啊。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在這一塊競爭不贏從小就教導太孫,并且比他名聲更響,學問更高的解縉。
帝師雖然能有很多個,但是只有一個才是被人公認的帝師。
解縉已經占了這個位置,那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內閣這里好好發展。
朱棣這個時候笑道:“趙愛卿無需捧著他,這個小子無法無天,以后還需要你跟楊愛卿這樣的大臣,用心輔佐。入席吧!”
朱棣剛才關心則亂,見朱瞻基還有心思跟趙羾辯論,他就明白過來,朱瞻基肯定是有了安排,所以這個時候也不急了。
待眾人坐定,內侍們很快就端出了各式佳肴,每個人的面前都擺了九菜一湯。
君臣相處的場合,講究食不語,幾人很快就吃完,漱了口,朱棣這才又問起了朱瞻基的應對之策。
朱瞻基已經讓司禮監去羈押馬琪,讓海軍護送錦衣衛和刑部去查案,并且準備清查海軍,這讓朱棣都點了點頭。
他唯一補充的就是給山東各級內監監軍傳了旨意,讓 各級監軍控制好軍隊,省得有將領參與進了這件案子,會狗急跳墻,玉石俱焚。
而通過他來給刑部下旨,也讓刑部派人變的更天經地義。
將這些事情都處理好了,朱瞻基與趙羾通過對各個環節的探討,兩人也加深了了解。
這也是朱棣今天喊朱瞻基的目的,他要留下來監國,應天府尹這個位置上的人,跟朱瞻基就必須建立足夠的了解和聯系。
朱瞻基能想到這一點,朱棣當然不會想不到。
只有趙羾有些詫異,有些不明白朱棣為何毫無顧慮地讓自己跟朱瞻基親近。
楊榮作為一個關系親近的近臣,其實已經猜到了朱棣的計劃。
西征帖木兒國不比北征蒙元,北征蒙元,除了事,大軍最多兩三個月就能回到國內。
這一去就是幾年,所以朱棣絕對不放心朱高熾監國,堅持等太孫回國以后才去西征。
要不然,等太孫人在西域的時候,皇上讓太子監國,自己領軍與太孫匯合,那樣豈不是更兵強馬壯!
但是,即便猜到了朱棣會這樣做,楊榮也絕不會聲張。
他是注定要跟朱棣一起西征的,不論誰監國,對他都沒有什么影響。
當天下午,謝匡就攜帶圣旨,登上了內監前往寧波的貨船。與此同時,一艘第一艦隊的傳令船,也攜帶著錦衣衛,內監,刑部,都察院的一百多人,從水路前往膠州。
謝匡不僅身負傳旨的命令,同時還將接任馬琪的轉運使一職,負責南糧北調。
查案不能停,山東百姓已經半年多不見糧,現在春節已過,馬上就進入青黃不接的季節,要是再沒有糧食,會出大亂子的。
這天下午,朱瞻基又推遲了前往各研究院視察的行程,安排調查組離開了京城,他就安排了金闊開始調查馬琪在京城的產業,這樣的肥差,當然是留給自己人。
而在前往山東的船艙里,林三抱著一張中洲地圖借著還沒有黑下來的天色,仔細看著各處的河流和山巒。
這上面雖然標注了兩條路,但是都要經過瓦剌人的控制區,他現在還不知道瓦剌人會不會允許他們經過他們的控制區,所以必須做好各種準備。
而在他的身邊,唐賽兒抱著一本北地概略的手抄本,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
賓鴻和董彥皋則坐在地板上,抱著整整齊齊的二十五卷圓柱形的銀幣,癡迷地看著銀幣反射出來的銀光。
這是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一筆“巨款”,指望在地里刨食,一年到頭能攢兩枚銀幣還是好年辰了。
遇到天災人禍,能混飽肚子就不錯了。
他們四個人在京城住了一個月,也才花了三個銀幣,如今卻有整整五百個銀幣放在他們的面前。
“相公,你說這北地萬里無人,哪里不能落腳,殿下為何偏偏要我們去那么遠建立唐林城?”
林三嘆了口氣,眼光轉向了那被賓鴻碼的整整齊齊的銀幣,說道:“這是殿下給我們出的賣命錢。離大明越近,一切就只能按照大明的規矩來。但是去了極西,天高皇帝遠,殿下想要指望我們賣命,才肯給我們這么多的好處。”
賓鴻毫不在意地說道:“給誰賣命不是賣命,能給殿下賣命,也是我們的榮耀。等我們建起了唐林城,妹夫你當城主,當伯爵,也給兄弟伙的一人封個將軍當。”
林三搖了搖頭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啊!建功立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是要死人的。何況,城主也不是我能當的,等殿下讓人送回了岳父,還是岳父德高望重,才能勝任這個龍首。”
林三很清楚,自己的優勢是讀過幾年書,除此之外,相比其他人自己沒有一點優勢。
就是自己的媳婦,也比自己更能服眾。青州地界,那響馬營,各大山寨會給師父幾分面子,給自己媳婦幾分面子,自己要不是娶了這個好媳婦,誰認得他林三是誰。
董彥皋聽到林三這樣說,也點了點頭說道:“回了山東,我就去聯絡丁谷剛、劉信、劉俊、王宣、郝允中、白拜兒、高羊兒、王住兒、楊三等人,他們當響馬,當土匪,哪有去建功立業有前途。”
董彥皋說的這些人,有幾個曾經也是唐父的徒弟,但是大部分都是朋友的朋友,相互之間有幾分聯系,算不上親近。
林三以前對這些人有些敬而遠之,如今大明四海靖平,朝廷勢力越來越大,越來越穩固,當土匪哪有前途。
可是沒有想到錦衣衛如此勢大,竟然知道他們相互之間有聯系,并且讓殿下也知道了。
還是仗著這層關系,殿下才會賞識他們,讓他們居中聯絡,把這些人都拉去北地極西去開疆拓土。
有鞋穿,誰愿意光腳?
就連那水滸傳里面的梁山好漢那么厲害,最后還不是要招安?
如今是殿下親自招安,并且許諾給他們武器,給他們糧食,還幫他們安頓家人,讓他們毫無顧慮去闖,林三自然不愿放棄這個機會。
不管再難,殿下這也是給了一條光明大道在走啊!
唐賽兒卻冷靜地說道:“聯絡可以,但是話不要說的太滿。我準備等我爹回來,就先去一趟北明山,見一見那個亦失哈,如果殿下承諾的東西都能拿 到手,我們就好好干一場。”
唐賽兒雖然有個小名,但是因為嫁了林三,原本比她大的哥哥們就喊她三姐了。
董彥皋和賓鴻都是看著她從小長到大的,唐賽兒武藝高強,這些年對上他們也是勝多負少,所以賓鴻和董彥皋對她都十分敬佩。
董彥皋說道:“三姐,在山東地界,你的名聲比我好用,要去北明山也該是我去,你在家負責吃吃喝喝,到處走親訪友就好了。”
林三也舍不得妻子去那么遠,開口說道:“家里的老幼婦孺安置,這些你出面更好,我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才該去北明山。”
唐賽兒嘆了口氣:“現在說這些還早,只盼殿下能說到做到。只要朝廷給給我們武器,給我們軍馬,哪怕打到天邊去,死到最后一人,此生也無悔。”
這個時候,一個四十多歲的壯漢出現在了艙室門口,開口說道:“殿下胸懷天下,何苦騙你們幾個沒見識的。
沒有出過海,你們都不知道這個天下有多大!在大明之外,有無數的良田,有無數的礦山,殿下的心愿是讓所有的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讓我大明的漢人能走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只要你們能在極西那里落下腳跟,殿下只會支持你們,又怎會拖你們后腿!”
幾人認出了這位是錦衣衛這次的首領鎮撫使馮小年,據說此人隨殿下征略過東瀛,又出使過西域,很受殿下重視。
四人不敢怠慢,連忙見禮,請馮小年在艙室口的唯一椅子上坐下,他們四人兩人擠在了床上,兩人坐在地板上。
馮小年坐下后才又開口說道:“殿下也是怕你們顧慮,所以特意讓我這次去一趟北明山,幫你們居中聯絡。這一次,你們拉的人越多,殿下給的馬也就越多。
除了大刀長矛,短弓長弓,殿下還專門吩咐給你們提供十桶火藥,十桶鉛彈。雖然只是軍中淘汰的火繩槍,但是比起蒙元人,西夷人,你們的武器已經是先進的了。
北地極寒,麥子產量低,不過山林里的動物多,餓是餓不到你們的。捱過今年,落下了腳跟,明年以后,你們可就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嘍。”
唐賽兒問道:“鎮撫使大人,說起來簡單,想落下腳跟,恐怕要拿人命來填吧!”
馮小年反問道:“這世道,怕死人,享清福,你們大多數連字都不認識,能出人頭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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