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將面前的這份清單仔細看了一遍,放在油燈上面燒了直到變成了一團灰燼,又看著孫林道“十六年春,你自南洋回返,這兩年來,咨情司在關于西北的情報上面,是有功勞的。但是,這還不夠,不是情報不詳的不夠,是主動參與力度的不夠。”
孫林躬身問道“殿下,何為主動參與力度?”
“就是要主動參與到那些屬國的經濟,政治,包括軍事集團當中,以大明的利益為根本利益,引導他們的發展向大明需要他們如何發展的方向上來。比如…錦衣衛前幾年的釣魚執法…”
錦衣衛在紀綱時期,為了達到朱棣的政治目的,著實干了不少壞事。
他們在朱棣的指揮下,對那些不聽話的大臣采取了構陷,利誘,引導,甚至的誣陷,將一大批不聽話的大臣投進了監獄。
這些大臣有些是罪有應得,但是很大一部分只是跟朱棣的意見不同,就被屈打成招。
這也是紀綱在原本的歷史上,必定要死的重要原因,狡兔死走狗烹,當沒有了繼續反對朱棣的勢力的時候,干盡壞事的紀綱當然要被推出來平息民憤。
孫林的沒有想到朱瞻基會這樣,他楞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臉上浮現出了一股猶豫。
但是朱瞻基又道“在大明境內,這樣的釣魚執法當然不可取,所以現在的錦衣衛權力已經被限制了起來。但是對異族,對他國,不管用任何方式都是正義的。大明的利益高于一切,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孫林躬身抱拳道“臣明白了!”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這些時日,你就對尋找一些對北方情況比較了解的內侍,特別是那些一直負責與東察哈臺汗國,瓦剌,韃靼貿易的內侍們,在他們中間發展力量。而這些都是需要銀子的…”
他望向了金闊道“金太監,過年之后從小金庫里給孫林先撥二十萬兩銀子…”
金闊還沒有話,孫林就有些被嚇住了,連忙道“殿下,太多了吧!”
如今咨情司雖然將觸角已經衍伸到大明的大部分地區,但是咨情司有一個巨大的優勢,那就是寄生在內監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上面。
大明的商業活動全部都是內監控制,不管是絲綢,瓷器,工廠,礦山,棉麻,包括現在修水泥路,雖然工程是工部控制,資金卻是內監控制。
內監是寄生在大明這個龐大的國家上面,一個國家的經濟規模將他們養肥,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
而咨情司寄生在這個龐大的利益集團上,攤子雖然鋪的很大,但是耗費并不多。因為大部分內監都是皇家的忠實走狗,即使不給銀子,他們也都是忠心耿耿地辦事。
咨情司創辦了五年,最開始兩年一年的經費都不到二十萬兩,也就是最近兩年,在南洋鋪開了情報網,耗費才達到了四十萬兩。
大部分內監根本不給俸祿,只有再獲取到情報之后,才根據情報的重要性,給予一些獎勵。
所以咨情司雖然發展迅速,規模龐大,但是根基卻不深,更缺少真正的專業人士。
朱瞻基搖了搖頭道“間諜行動本來就是非常耗費金錢的,不管是收買他人,購買情報,甚至是進行一些刺殺行動,離了銀子都辦不了事。這些銀子雖然不少,但是對整個大明這么大的疆域來,并不多。
今后,一些專業的人才要提高待遇,而那些因公犧牲的內監,也要進行獎勵。你回去之后多問問一些老人,制定一份改革計劃出來。”
朱瞻基是想把咨情司往中央情報局的方向發展,而錦衣衛就是克格勃或者更多像聯邦調查局。
這兩個部門直接對皇室負責,而通政司,刑部這更像是朝廷的調查機構,不只是屬于皇家。
打發了他們離開,劉萬和莊奉儀已經為朱瞻基又準備好了夜宵。
吃飽喝足,朱瞻基又開始當一個勤勤懇懇的老黃牛,開墾土地。
臥室外,劉萬安排好了兩個負責保護朱瞻基的內侍,有些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偏房,看著那個有些單薄的身影坐在床邊,默默地發呆。
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的這么快過,想要開口話,聲音卻被堵在了嗓子眼。
還是對方先看到了他,嚇的連忙起身行禮,劉萬這才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殿下不喜夜里還要人幫忙伺候,你不必等待,也讓那些宮女把熱水都撤了吧。”
對方應了一聲,出去吩咐那些小宮女們不用守候,然后才回到了房間里面。見劉萬依舊坐在那里,她也不敢趕對方走,就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劉少監每日都會這么…忙碌?”
劉萬驚醒了過來,笑道“殿下精力充沛,每日事務多了一些。不過我與李少監輪流伺候,倒也不覺勞累。還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家居何處?”
“不敢當少監問,奴婢原姓蔡,入宮后得以伺候莊奉儀,被莊奉儀賜名玉蘅。老家乃是林州…”
劉萬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道“可是林州玉堂鎮蔡莊,你家門口有一棵大棗樹?”
“少監…如何得知?”
劉萬卻站起身躬身一禮,用林州話道“小子劉萬在此多謝小姐一命之恩…”
玉蘅驚訝地站 起身來,望著劉萬卻不出話。
雖然自入宮后,劉萬已經暢享人世界的富貴,并且隨殿下游覽世界。但是小時候那段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依舊是他抹之不去的深刻記憶。
他隱約記得自己的父親是一個獵戶,卻被太行山的老虎吃了。朝廷不允許年輕女人當寡婦,娘親要再嫁,本來看中了鄰村的一個老實本分的鰥夫,可是怕他爹爹留下的三畝地被別人得去,家族逼著自己的娘親要讓她嫁給家族一個破落戶。
娘親不肯,那個破落戶不僅不務正業,還喜歡打女人,他也害怕那個人。
最后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娘親就被沉了豬籠,八歲的他和三歲的妹妹就變成了孤兒。
后來妹妹也被抱走了,而他一個人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季,逃跑了出來。
一個才八歲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劉萬經常回憶的時候,都有些后怕,自己那個時候能活下來,真是大幸。
也是這樣一個雪夜,他在蔡莊的祠堂里面躲了一夜。那天晚上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但是第二天遇到了一個老爺帶著一家人來祠堂祭拜。
那個比自己還小一點的小姐穿了一身紅棉襖,手里抱著一個剛蒸出來的大饅頭。
老爺看見了躲在祠堂里的他,讓人把他扔了出去,但是那個小姐卻把手里的饅頭塞給了他。
因為那一個饅頭,他活了下來,有了力氣到了林州。他以為自己會當個乞兒,但是還沒有進林州,就遇到了經過的太子妃的隊伍。
師父金闊那個時候還很年輕,問他愿不愿意跟他們一起當太監。
他問能不能吃飽飯,師父笑了起來。“管飽。”
從此以后,少了一個劉虎,多了一個劉萬。
十幾年過去了,對于故鄉的一切他都已經沒有了多少記憶。但是在那灰與白的寒冷冬日,那個紅棉襖是他記憶最深處永遠的溫暖。
劉萬笑了笑,那個紅棉襖跟眼前這個有些怯生生的身影合二為一,她依舊是這么的美。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十七年前,在蔡莊祠堂,小姐一個饅頭,讓我活了下來。我已經記不清小姐的樣子了,但是你耳垂處的這顆紅痣,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玉蘅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在宮中遇到曾經的故人,實際上這件事她早就已經忘記了。直到劉萬提醒,她才模糊地有了那么一點印象。
但是,即便是這樣,跟劉萬的緣分也讓她開心無比。在這冰冷的皇宮,讓她能感覺到一絲溫暖。
兩個人談論著故鄉的一切,許多在劉萬心中已經模糊的記憶,如今都變的鮮活了起來。
他突然很想念那個比他小五歲的妹妹,那是他最親的親人,不知道現在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以前的他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但是現在,他的思念之情被勾了起來。
十七年了,殿下這幾年都不會離開京城,我是不是該求一個到林州那里的差事,去尋找那個三歲就離開自己的妹妹…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外面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
一些執勤的小太監們已經起床了,他們準備好了清掃大雪的工具,只等貴人們起床,就要開始掃雪。
雖然一夜沒有睡,但是劉萬和玉蘅都不覺得困。聽到了里屋傳來的動靜,應該是殿下起床了。
劉萬才跟玉蘅道“在這興慶宮里,仗著殿下和師父,我話還是有點作用的。今后遇到什么委屈,不要藏著掖著,我替你撐腰。要是想爹娘了,我也可以替你帶信回去,甚至就是安排他們到京城來跟你見一面,也不是難事。”
玉蘅搖了搖頭道“如果當初被分配到其他司局,做十年工就能放回家,我還指望有回家的一天。但是自進了宮,這里以后就是我的歸宿,再也回不去了。”
劉萬很清楚殿下一直想著要給宮中進行改革,但是現在沒有準信,也不敢給對方希望。
他寬慰道“你就祈禱莊奉儀能快些懷上龍種,不管是小王爺還是小郡主,只要有了孩子,以后就好過多了。以后,你也甚至能把這皇宮當做一個…家。”
玉蘅沒有明白過來,略帶驚訝地看著劉萬。劉萬卻覺得有些慚愧,不好意思再面對對方,連忙道“殿下醒了,我去了…”
朱瞻基醒來,所有人都開始忙碌了起來,伺候他洗漱干凈,然后他就很快離開了永福宮。
玉蘅這個時候才有時間回了莊奉儀的臥室,平日里總是醒的很早的莊奉儀這個時候依舊在海棠春睡,早上的動靜并沒有能驚醒她。
看著有些凌亂的床,再聞到那有些讓人心慌的味道,她突然之間明白了劉萬剛才那句話的意思,臉都羞紅了起來。
但是見識到了這個宮中的森嚴,又想到昨夜的一夜暢談,她的心里,似乎并不反感呢。
朱瞻基今日閑了下來,當然不是因為沒有什么事做,而是不用再到奉天殿去看那些文臣爭吵了。
朱棣雷厲風行地安排好了銀子的分配,又推出了議事法則,這幾日就沒有了大朝會。
所有大臣們一邊等著封印的那日,一邊忙著相互串聯,要拿出一套眾人都認可的方案,顯得比往日更加忙碌。
瞻基本來是能休息幾日的,但是現在又開始整理西北和帖木兒國的各方面情報,他的書房里,顯得比往日更加忙碌。
而在東華門內的咨情司,也比往日更加忙碌,除了外地各處的情報人員回京述職,連通政司和錦衣衛的人也都來了不少。
他們相互配合著,將一條條情報,一個個信息進行匯總,進行分析,然后將結果遞到興慶宮去。
錦衣衛這邊,楊章德這個錦衣衛的指揮僉事親自坐鎮,壓制著錦衣衛的人不要跟咨情司的人起矛盾。
通政司這邊,左通政粱階只是過來打了一個照面,見朱瞻基并沒有過來,就安排了五品右參議龐博在這里負責協調。
從朱瞻基開始搜集整理情報,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西征之事要被正式提上議程了。
不過現在沒人顧得上這個,到底是讓六位堂官輪流擔任議長,一人輪流一年,還是固定一個人連續五年擔任議長,主持朝議,現在才是文臣們關注的。
兩個方案各有千秋,前一個方案相對公平,六個堂官都有機會擔任,不會讓誰高人一等。
但是,這卻不是文臣們希望的,因為不管是誰,誰沒有一個高人一等的理想呢?
將這個位置固定下來,成為文臣之首,領導文臣與皇上打擂臺,雖然不是丞相,但是也堪比丞相啊!
這幾日本來就要封印放假,各部除了禮部要準備祭天儀式,其他部門都沒有什么事了。
但是京城各部的人員,比往日還要到的齊全,連那些請假的人員也都一個個開始坐班。
哪怕他們參與不進高層的角逐,也想第一時間知道確切的消息。
朱棣對大臣們的態度關注比較密切,但是朱瞻基卻沒有心思去打探他們到底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不管他們接受哪一種方案,最后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的精力全部都放在了西北的情報和朝中文武大臣以及宦官集團的勢力對比上面了。
他的高祖朱元璋的確是個大才,雖然和尚出身,從不識字到最后卻成為一代大家。
特別是他對人心的把控,管理的能力,都稱得上一代天驕。
儒家雖然有局限的一面,他們抵制所有的發展,讓任何人只能在既定范圍內折騰,但是他們帶給這個民族超強的凝固力。
歷朝歷代以來,儒家文臣向來不缺少“忠君之臣”,他們為了理想可以拋頭顱灑熱血。
朱元璋趕走了蒙元人之后,一大批怕死鬼立即就翻身做了主人,變的不怕死了。
朱元璋利用文臣治國,利用武將壓制文臣,然后再利用與皇室永遠一條心的宦官來限制武將。
這樣一個循環的權力環節構建完成以后,皇權掌握了平衡和仲裁,讓每一方都不能占據絕對優勢。
但是,這里面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人才斷代!
武將不像文臣,他們需要在戰場上拼殺,需要面對各種艱難的局面才能成熟起來。
在朱元璋時代,幾十年的拼殺,他有一大批具有豐富戰斗經驗,包括政治斗爭能力的武將。
徐達,常遇春,湯和,藍玉,隨便拉一個出來都能壓制住一大批文臣。文臣在朱元璋時代,比武將的勢力要小一大截。
但是隨著國家穩定,老一輩的武將被殺的殺,老的老,死的死,新一代的武將們根本比不上老一輩了。
但是文臣不一樣,隨著國家的穩定,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經驗也是越來越豐富。
到了朱棣時期,隨著朱能的死去,就只剩下一個張輔,一個沐晟還有一點政治頭腦。
沐晟駐守云南,張輔現在也駐守到了交趾。在如今的大明朝堂上,原本武將制衡文臣的局面一去不復返,文臣勢力越來越大。
朱棣沒有辦法,只能扶持宦官來幫助武將們制衡文臣,這也是永樂時期,宦官勢力大盛的根本原因。
朱棣的七大太監,除了一個李謙是漢族,兩個回族,兩個女真,兩個蒙元人。這不僅僅是因為異族沒有依靠更加忠誠,主要原因還是他們對文臣的忌憚更少。
朱瞻基最開始還不理解,為什么朱棣喜歡用異族,但是真的融入了這個時代才發覺,不能用后世的思維來考慮問題。
在后世,國家,民族,已經成為了一種普及的思想教育基礎。
但是這個時代,雖然民族的概念已經形成,但是根本還沒有國家的概念。
不管是哪個民族的人,他們不會忠誠于哪個民族,哪個國家,只會忠誠某個人。
王彥原名王狗兒,王彥這個名字就是朱棣給起的。他原本是女真人。但是在永樂初期,他擔任遼東鎮守太監,殺起女真人來一點也不手軟,反倒是殺起漢人,還要考慮更多一點。
對他來,女真算什么,誰對他好,他就忠誠于誰。
除了鄭和這樣的泛愛主義者,其他的幾大太監無不是如此,他們忠誠的是朱棣,是皇上,而不是大明。
這主要就是國家觀念意識還沒有覺醒。
實際上,國家意識的覺醒,真正算起來,要到二十世紀的滿清結束時期,到抗日戰爭開始,才真正成熟起來。
所以,這種家天下的 時代,計較哪個人是哪個民族,毫無意義。
話回來,如今武將的勢力衰退,不是哪個人的原因。而是因為戰爭少了,歷練少了,更因為武將們面對政治傾軋少了。
宦官勢力大盛,是皇帝的扶持結果,也是因為他們控制了國家的經濟。
從這一點上來,他們跟文臣是天然的對手。
因為文臣們需要的是治政,他們就必須掌握經濟話語權,而不是僅靠稅賦精打細算過日子。
所以才會有了土木堡之變,勛貴武將集團被一網打盡,大權全部落入了文官集團的手里。
以后的結果歷史上哪怕粉飾太平也掩蓋不住,土地,金錢,全部流入了文官集團勢力,他們富的流油,百姓和國家卻窮的叮當響。
朱瞻基哪怕現在是支持發動西征戰爭,也要防止文官們在這方面的動作。
他們或許現在還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會讓整個局勢向那個方向發展。
這是一種大勢,而朱瞻基就是要進行平衡。
這才是一個皇帝必須要做好的,其他的都是細末枝節。
不能因為要打仗就疏忽了控制局勢,也需要從這次戰爭中,扶持更多的武將勢力。
但是朱瞻基并不樂觀,因為現在的武將中,能打仗的人不少,但是具有政治能力的武將,少的可憐。
在朱棣給朱瞻基列出的武將清單中,沐晟和張輔都赫然在列,這也明了朱棣現在非常倚重兩人的能力。
沐晟朱瞻基不太了解,這些年也就見過了兩面。他已經位極人臣,當然不需要再專門來討好一個孫子輩的。
但是張輔朱瞻基不準備將他放出去,也不準備放他回交趾,而是準備要把他留在京城當做鎮宅之寶。
而且朱棣傾向于讓柳升帶領北路軍,朱瞻基也不贊同。他從掌管神機營開始,是大明火器發展的大功臣,也具有很強的作戰能力。
但是北路軍的主要作用不是打仗,而是身負籠絡西北各國,各民族的重要的任務。從這一點上來,鄭亨比他更合適。
這些年,鄭亨率領十萬騎兵駐守北明山,雖然沒有打仗,但是能夠把被打敗的瓦剌,還有懷有異心的韃靼都套上了韁繩,這種政治手腕才是一路主帥真正需要的。
用了三天的時間完成了這方面的計劃,朝廷也就迎來了永樂十七年的最后一次大朝會。
這章后面大勢這一節,自我感覺還比較中肯,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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