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在渭水上輕輕蕩漾著,順著渭水水流,朝著清林里方向前進,在界裕河的交叉路口。
烏篷船逆流而上,沿著界裕河緩緩前進。
陽春三月,草地剛剛吐露出嫩芽。陳應站在船頭,如同一名普通的漁夫,身披破爛的麻葛布短衫,戴著一個斗笠。
如果讓世族門閥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漁夫模樣的男人,就是他們恨不得剝皮抽筋,敲骨吸髓的陳應時,估計他們會不擇手段想要致陳應于死地。
在七年前的那場糧商戰爭中,陳應只是讓世族門閥元氣大傷,而在剛剛發生的這場糧食戰爭中,則讓他們連骨頭都斷了,各大世族門閥,累世積攢的財富,都成了陳應的財產。
兩千余萬貫的收益,陳應付出的成本不過一百四十萬貫,收益頗豐。
烏蓬小船劃破河面拖出長長的水痕。清晨沒有什么風,遠處河面上有薄薄的霧靄流轉,波平如鏡,陳應站在船頭,看著西岸那大片枝椏橫斜的楊林,他下意識的捏緊拳頭,再往前,行過楊林,就是清林里了。
或許,今天就是最后一次停留在這個地方。
當初,清林里只是一片荒地,而十數年的發展,這里已經成為了一座遠近聞名的城市。特別是原本寬不過百步的界裕河,如今已經成為了橫跨五百余步水面的航道。
特別是位于界裕河西岸的碼頭,舟楫交錯,碼頭給舟船擠得滿滿當當,碼頭堆場過去是一排青磚黑瓦的店鋪,店鋪街有一千余步長,店鋪背后是鱗次櫛比的屋脊,不曉得藏了多少進院落,石街盡頭延伸出去一條夯土大道,那邊是長安萬年縣城的方向。
各家店鋪都是開張,早餐店、酒樓、醫館、藥鋪子、金銀鋪子、典當行、茶肆、貨棧、客棧,細細的數過去,竟然數百多家。
除了眼前的店鋪街外,還能看到有巷子往里深處延伸,街邊擺滿各式販賣攤子。店鋪街、碼頭前,到處都是四鄉八里早起過來走趕集的人,也有行船商旅或在碼頭上做苦力的挑夫,也有穿紅戴綠的婦女,吆喝聲與馱馬騾驢的叫喚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陳應并沒有在碼頭停靠,盡管碼頭上常年都是陳家堡的泊位空閑著,但是陳應卻順著界裕河,繼續行走。
前方是大唐工業大學農學院設立的化肥研究所,再往前,就是農學院的機械研究所,還有工學院的力學研究所。
整個清楚里,陳應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其實并非這里的馬車工坊、農具工坊,或者軸承、彈簧工坊,而是大唐工業大學里的二十九個專業學院,一百零四個研究專業。此時,大唐工業大學擁有幾千名教職工,數萬名學生的龐大大學。
終于順著界裕河,陳應的這艘烏篷船沿著彎曲的水道,開進了蘆葦蕩里。隨著七轉八轉,終于來到一座不起眼的方艄大船前。
說不起眼,因為這艘大艘長約五六丈,寬二三丈,然而,卻只有區一層甲板,而且甲板上擺滿了雜草,仿佛像蘆葦蕩里的一座小島。
烏篷船靠在這船大船上,此時陳應上前。
只要登上這艘大船,才能感覺到這艘大船的龐大,當然最惹人注目的還是甲板上那座碗口粗的黑鐵管子。
別看這些管子不起眼,陳應才明白,任何小看他的人,將會死們葬身之地。
戰爭之神不是浪得虛名,這艘船其實才是陳應真正的底氣所在。
如此龐大的戰船,可以說是集大唐工業學院三千多名技術工匠與學者的共同心血結晶,大唐乃至世界上唯一一艘潛水艇。而且與后世那種動不動就高達幾十米的龐然大物不同,這艘戰艦逞一個雪茄型,全部采取鋼鐵打造,可以理論上可以下潛三百米的水深,可以在水底潛行三個時辰。
當然,哪怕露出水面,也無人可以擋住這艘火炮潛水艇。
就在陳應鉆進第一層艙室的時候,單雄信貓著腰來到陳應面前道:“主上,真的要離開大唐嗎?”
“離開!”陳應一邊解下麻葛布短衫,一邊笑道:“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如今的大唐越來越壓抑嗎?”
許敬宗也從里面走出來,他皺起眉頭道:“主上,我真不甘心,我們這么多年拼命為了大唐努力,可得到了什么?這不公平!”
“世界上哪里來的公平可言!”陳應望著許敬宗道:“你做到了公平了嗎?你有四個兒子,卻唯獨溺愛許昂,可是許信、許仁、許義他們呢?”
許敬宗尷尬的笑了笑,強詞奪理道:“這不一樣!”
“其實一樣的!”陳應笑道:“我的存在,已經讓他們忌憚了,我離開反而是好事,大唐經不起折騰了,我討厭殺人,更討厭殺熟人,可是一旦…我就會殺無數熟人,殺魏征、殺房玄齡,殺王珪,甚至連李秀寧也必須殺掉,這一點我做不到!”
說到這里,陳應從懷中掏出一疊兌票,全部都是空白的兌票,這其實更像后世的支票,填上數字,就可以到就近的錢莊支出錢鈔或銅錢。
陳應望著馬周、單雄信、許敬宗,還有梁贊等心腹道:“你們想留下就留下,錢莊里的錢,我帶不走,也沒有用,扶桑有的就是白銀和黃金,我將來,甚至可以建造一座黃金之城。”
單雄信接過兌票,直接撕掉,然后笑道:“我的命是主上給的,無論刀山火海,我都陪主上走一遭,這輩子,俺還沒有住過黃金之城的,別說黃金之城,就連黃金之屋也沒有住過,如果不住住,那太遺憾了!”
梁贊扭動著自己肥大的屁股,擠出笑容道:“這東西,我也不少,百八十萬貫還是有的!”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惶急的腳步聲。
陳應凝眉望著走道方向。
郭洛一臉惶急的道:“主上,有情況!”
“魏玄成,真有你的!”陳應來不及解釋什么。
單雄信下達道:“準備戰斗!”
隨手按安汽笛按鈕,隨著大股蒸汽的涌入,汽笛發出刺耳的聲音,傳遞到每一個角落。
蒸汽機潛水艇開始啟動鍋爐,瘋狂加壓,數十個抽水機,快速向潛水艇外排水。
界裕河并非一個理想的戰斗區域,這里的水深實太淺,哪怕經過十數次清理,平均水深仍舊不過三丈余深,對于潛水艇而言,連完全潛入都做不動。
唯一的辦法,就是浮出水面,進行水面上的較量。
可以耐三百米水壓的耐壓外殼,可以完全無視這個時代的任何攻擊手段。
隨著水被排出潛水艇之外,潛水艇正緩級上升。
一丈,兩丈,三丈…
此時潛水艇也露出其猙獰的面目,長約五六十丈,寬約五六丈,在這個時代仍舊是龐然大物。
陳應沿著甬道,緩緩走到指揮塔前。
此時,這座數萬畝的水域內,密密麻麻集結著數百艘水師戰艦,原本的蘆葦,都被人一點一點的連根拔起,形成了可以交戰的水域。
一艘烏篷船,緩緩而來。
烏篷船上站著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輕人,正是大唐太子李承道。
陳應松了口氣,李建成沒有意思想跟他翻臉。
否則,他們父子絕對不會都出現在這個地方。
陳應準備登上烏篷船,單雄信大驚失色。
陳應笑道:“我是安全的,因為我在大炮的射程之內,表面上看我們被包圍上,事實上,他們何嘗不是處于我們的炮口之下?”
陳應坦然的走向烏篷船,從烏篷船上登上上遠處的一座龐大的龍舟橋。
足足三個月沒見,李建成仿佛變了一個一樣,滿頭銀發。看著陳應到來,李建成道:“李安儼,讓所有人離開,包括中書舍人,你們出去一下。”
龍舟的甲板上,李建成摘下天子冕旒,坐下,斟了一杯烈酒一口灌下,結果嗆得直咳。這幾天他瘦了一圈,眼里布滿了血絲,內心之痛苦,無法形容。
一種背叛的感覺,讓李建成感覺難以忍受。
咳完了,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還是一昂頭就喝了下去,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在折磨自己。
陳應看著有點揪心,勸道:“陛下不要再喝了,這樣喝會把身體弄垮的!”
李建成含糊的咒罵了一聲,道:“垮就垮吧,有一大幫人給你搗亂,再強壯的身體又有什么用?這一腔熱血都無處傾灑!”
李建成斜起眼睛,問道:“陳應,我們是不是朋友?”
陳應點點頭道:“當然是。”
李建成一臉苦澀的道“我李建成不會出賣朋友,你相信嗎?你遇刺,我真不知情!或許,說出來你不相信!”
“我相信!”陳應點點頭肯定的道。
“那你就坐下來,陪我喝幾杯…醉了,就會忘記所有煩心的事情!”李建成道:“今天沒有君臣,只有朋友!”
陳應暗暗嘆了一口氣,坐下,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陪李建成喝。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往死里灌,一瓶白酒轉眼間就喝了個底朝天。
李建成也灌了大半瓶,按說他該醉倒了的,但是他沒有,相反,還越喝越清醒,大著舌頭敲著案幾道:“我很累,我的朋友,盡量喝!再不喝就沒有機會了,李世民的頭號戰將程知節從正在君士坦丁堡,與薩珊帝國簽訂城下之盟,他將會整合薩珊帝國、拜占庭帝國以及扶桑大唐的兩百多萬聯軍,從安西殺來。李世民也率領百萬大軍登陸嶺南,與馮盎會師,加上你的那個族弟侯莫陳旭,整個劍南道、江南道所有的勢力,準備親自跟我們決一死戰,他一到,我們的末日也就到了,所以,趁著現在還有機會,盡量喝吧!”
李建成此時非常痛苦。
背叛的感覺。
最讓人心痛。特別是他寄予眾望的安北大將軍秦瓊,秦瓊斬殺了安北都護府司馬劉巖、安北都護府宣撫使、治書侍御史權萬紀。
對外宣稱,他從來沒有向李建成效忠過,何來背叛之說?
李建成竟然無言以對。秦瓊本是李世民的死黨,他只忠于李世民一個人。
所謂李道宗陰山大捷,也是一場騙局,是拔灼與李道宗、秦瓊三人的計策,頡利也在柔然單于臺重立汗旗,募集六萬余軍隊,整個北方將出現四五十萬軍隊,原州以北,最后一支忠于朝廷的軍隊定遠軍居然被克扣了三個月軍餉,缺乏糧食,他們恐怕不用打,也會不戰而敗。
陳應喃喃的道:“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一切都不應該是這樣的!”
李建成哈哈大笑道:“當年就是這樣啊,朝廷的政策是好的,可是到了下面執行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樣。前隋的時候,楊廣要修大運河,本身就是利國利民,當時朝廷的糧食根本就用不完,楊廣規定每丁服役二十日輪換一次,可以抵稅。可是他們這些人,卻克扣糧食,吃拿卡要,逼反了千百萬人!”
李建成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發出一聲大響。
李建成有些抓狂的吼道:“只是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那幫混蛋為什么非要扯我們的后腿,李世民就一定比我做得更好?這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陳應及時抄起酒杯,沒讓杯里的酒灑出來,他看著李建成,仿佛看到一頭原本充滿野性的雄獅被剪掉了爪子,綁住了四肢,封住了嘴巴,縱然滿腔怒火,縱然想要撕碎一切,卻動彈不得。
他很小心的隱藏著眸底的那抹同情的神色,因為皇帝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陛下,閑著也是閑著,我想給你講個故事解解悶,怎么樣?”
李建成好奇的道:“什么故事?”
“我說不清楚,我遇刺的時候,連續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卻做了一個漫長而真實的夢!”
接著陳應向李建成娓娓道來。
“我們的歷史,其實就是在一個圈子里轉圈!”陳應苦笑道:“每一個王朝都是從天下崩離遍地烽火之中誕生,同樣又是在天下崩離遍地烽火中滅亡,當然,這個王朝,就像強漢一樣從戰火中誕生,但它的開國皇帝是個放牛娃,在最底層爬起來的,什么苦都吃遍了,九死一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大戰才統一了曾經四分五裂的國家,在前朝的廢墟上建立了自己的帝國。但是這個帝國自誕生之日起就不得不面對嚴重的邊患,強悍的北方游牧民族頻頻騷擾邊疆,虎視眈眈!為了確保帝國的安全,這個王朝的繼承人,開國皇帝最優秀的兒子,在登基后將都城從風光旖麗的江南遷到了干旱貧瘠的北方,在北方重新建造都城,并且立下遺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而此后三百年里,這個帝國的繼承人不管是天縱奇才還是平庸愚劣,甚至荒唐放蕩,都恪守著這一遺訓,直到三百年后王朝氣數已盡,這個帝國最后的守護者依然沒有忘記這一使命,最后用自殺的方式保住了這個帝國最后的尊嚴。”
李建成忍不住問道:“為什么?君主都恪盡職守,帝國應該在他們的治理下無比強盛輝煌才對的,為什么才三百年就滅亡了?”
陳應神色黯然說道:“沒法解釋,一個王朝氣數盡了,想不滅亡都不可能。其實,這個王朝滅亡的種子早在上半葉就悄然萌芽了。”
李建成凝神傾聽著。
陳應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說道:“這個帝國在建國一個世紀之后,漸漸失去了開國時期的雄烈決蕩,所有人都在和平的環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喪失了危機感,忘記了還有一頭餓狼正在寒冷貧瘠的關外盯著他們。那頭餓狼毫不猶豫的發動了進攻,邊關頓時告急,皇帝得知這一消息后大為驚慌,召集群臣商討對策。最后,在一個蠢貨的慫恿下,他決定御駕親征,動員了二十萬大軍,幾乎沒作任何準備,就出發了…”
李建成目瞪口呆的道:“動員二十萬大軍,沒作任何準備就出征了?那不是開玩笑嗎?他的大臣呢?沒有一個站出來阻止他?”
“沒有,一個都沒有。因為慫恿他御駕親征的那個蠢貨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事實上操控著這個帝國,左右著帝王的意志,大臣們說什么,皇帝根本就聽不進去,所以群臣選擇了沉默。”陳應苦笑道。
“那這位皇帝危險了。”李建成隱隱約約陳應編這個故事有所指,但是他想不明白,陳應真正的意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