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蔚藍的,幾朵棉花似的云被夕陽的光輝染成了淡金色。
陽光自高樓大廈的間隙間穿過,又穿過人行道旁的樹葉,一縷一縷的打在地上,留下稀稀點點的淡金色的光斑。
幾個小學生站在賓館門口,人手捧著一個鍋盔,一眨不眨的盯著長曜道人。
長曜道人也難得的沒有提著酒葫蘆,而是將酒葫蘆擱在椅子旁邊的地上,眉飛色舞的向那群小學生講著什么,唾沫橫飛。
程云扯了扯嘴角,湊過去聽了聽。
這時長曜道人似乎正講到關鍵之處,他很專業的停了一下,掃視了一遍幾個小聽眾,再問道:“你們猜怎么著?”
幾個小學生睜著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他。
長曜道人嘿嘿一笑,才又道:“在那茫茫山林深處、濃霧彌漫之間,竟出現了一棟房子!”
見到幾個小學生睜大眼睛,長曜道人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那房子雕梁畫棟,且全都由紅木做成!所有的窗戶、樓梯、梁柱乃至屋檐房頂全是紅木的,而且不是朱門大戶那般刷了漆,而是這木頭它本身就是紅色的,紅得像要滴血!”
從運動場回來的幾人相視一眼,表情都有些奇怪。
殷女俠和小法師竟好像對此有些興趣,走到門口便停下了。
而程云因為要做飯,于是只聽了一兩句就上了樓。而小蘿莉站在門口猶豫兩下,最終還是小跑著跟上了程云。
長曜道人瞇著眼睛似在回想,又似在構思,他一只手在空中無意識的畫著圈,如老人聽戲聽曲兒一般的動作,語言神態則豐富得像是個資深的說書人。
“前面講了,這年輕人在山里迷路許久,是又冷又餓,還害怕著那虎狼豺豹,腦子都不清醒了。此刻見到這山林間忽然出現了一戶人家,他仗著自己年輕,又近乎于孑然一身,別無他法之下,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就走向了這棟莫名其妙出現的房子!”
“里面肯定有鬼!”一個小學生喊道。
“別鬧!聽我講!”長曜道人斥了一聲,這才繼續說,“那年輕人曾經也是大戶人家出身,自是懂禮數的,他先敲了門。”
“你們猜里面有人嗎?嘿…是一個年逾半百的老婦人給他開的門!年輕人說了自己經歷后,老婦人盛情邀請他進了屋子,還把自己漂亮的孫女叫出來待客,給了年輕人水喝,還有果子吃,一番飲食暢談后她們還告訴年輕人只需沿著一種開花的野樹走,便能走出這山林!”
“此時年輕人腦子已有些清醒了——這大山里哪來什么流落的人家啊,就算是避難,誰又會住在這云霧深處啊?這老婦人和嬌俏的女子多半是妖精化的!”
“年輕人害怕,告辭欲走,可當他推開門一看,山上不知何時竟已天黑了!”
“外面有狼嚎虎嘯,有夜梟的可怕叫聲,有山風吹過的嗚嗚聲…”
“嘿嘿!”長曜道人見幾個小學生眼露害怕之色,不由發出怪蜀黍的笑聲,“年輕人不得不在這里住了下來!”
“那老婦人和嬌俏姑娘給他收拾了一間好房,那房間只消關上窗,山林的風立馬就吹不進來了,甚至獸禽嘯唳也聽不見了。房間里有著軟軟的床和素色的床帳,比年輕人小時候家里的棉床還舒服,讓人有種睡下去就不想再爬起來的感覺。但他心里很害怕,不敢睡著,只得把自己采樹油的斧子抱在懷里,緊緊握著,留意著四周的動靜。”
“到了夜里,你們猜怎么了?”
“啊呀!!嚇人!”
“那個老婆婆變成鬼把他吃了嗎?”
“那個房子其實是墳墓吧!”
“…你們這些小屁孩的想象力都這么好嗎?”長曜道人嘟囔兩句,又說,“什么也沒發生,年輕人熬了一晚上,終于在天邊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睡著了,一覺睡到了大中午。”
“老婦人和姑娘把他送出門,叮囑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還給了他一些果子路上吃。”
“年輕人走出門不遠,再回頭看,已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樹,樹上站著一只五彩斑斕的鳥兒注視著他。”
“年輕人心虛之下加速離開,他記著她們的話,跟著那種開花的樹一直走,果真走出了山林。”
“他也遵守諾言…從未把這件事向任何人說起過…”長曜道人如是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沉默了下來。
“哇”小學生們驚呼出聲。
在長曜道人講故事的過程中,原本的五個小學生變成了七個,還多了一只殷女俠和一只小法師。
此時大部分小學生都露出驚訝表情,微微張著嘴巴,純凈的眼中閃爍著期待和憧憬的光澤。對于這種充滿奇幻色彩和溫馨情調的邂逅,大部分小孩子應該都充滿了向往,他們會在閑暇時幻想,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會不經意間遇到這些善良又美麗的非人之物,產生一段妙不可言的友誼,然后似乎就意味著他們比起其他小朋友就‘特殊’了。
這些,一個扎著兩個小揪揪的小女孩問道:“后來呢?他們結婚了嗎?”
“結婚?”長曜道人一愣。
“是啊,那個年輕人和那個姑娘,電視上的他們都應該相愛然后結婚的呀,就像白素貞和許仙。”小姑娘一臉天真的說道。
“沒有…”長曜道人怔怔說道。
“為什么啊?”
“因為…妖畢竟是妖,和人是不一樣的,是對立的。”長曜道人聲音低沉下來,整個人好像沉浸在了回憶中,“有人能接受它們的身份,也有人能承認它們的善良,但同樣的,也有人不能。”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復雜,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這時候總讓人覺得他現在的心情是十分苦澀的。
仔細看了一遍這群天真爛漫的小孩,長曜道人還是沒將后面的故事說出來——
那兩只妖精是十分溫柔又善良的,她們年齡相距甚遠,卻又共同在山霧深處相伴修行,這番平靜的生活已不知過了多少年。偶爾遇上幾個無意間闖進來的凡人,也只是她們修行路上的一點漣漪罷了。她們會報以最淳樸的善意幫助凡人,又在事后繼續隱居修行。
但不是任何人都能‘遵守諾言’的。
后來聽說還有人遇見過她們,那人回來后將此事傳得到處都是,甚至有人將之編成了故事,驚動了官府的人。
城外山上有妖,那時候亂世才初起,還沒有后來那般亂,這是不可忍的啊!
當官的想要‘為名除害’再上報邀功,修行人想要‘斬妖除魔’后隨書揚名,于是有人進了那片山林,一遍一遍的翻找,不斷驚擾著她們本該平靜的生活。
終是把她們找了出來。
火,熊熊烈火。
慘叫,哀嚎。
求助的眼神…
那些年輕的修行人滿面正義,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員坐在遠處賞談此景同時思考著如何寫一篇精彩的文字上報,那些平常麻木的過著每一天的民眾也滿臉興奮。
已經幾百年了啊!
長曜道人陷入了出神,他本以為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已經很模糊了,甚至他都忘記了,而他幾百年修行經歷所攢下的豐富記憶將很難再因這件事而泛起波瀾。
可他錯了。
這件事只是藏得很深,只是平常從未被他憶起,他也不愿憶起。
而今忽然將之挖出,他才知道這段記憶在他生命中有多深刻,在他靈魂中留下了多么不可磨滅的烙印。
那雙眸子…
那眼神…
那張合著似乎在說些什么的嘴型…
她看到了我吧?
她的確是看到了我吧!
她當時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她想對我說什么呢…
長曜道人緊緊皺起了眉,瞇起眼睛,下意識的捏起了拳。
心中大亂!
片刻后,長曜道人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表情也迅速平靜下來。
瞄了眼殷女俠和小法師,又對那群小學生微微一笑,長曜道人說:“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已經講完了,那兩個后面來的,沒買鍋盔的,快點過來買鍋盔!”
殷女俠聞言立馬緊張的看向小法師,還以為長曜道人說的是自己二人。
小法師則對她指了指左邊,那里正有兩個沒拿鍋盔的小學生面露窘迫之色,他們在兜里摸索著,同時問:“明天還擺嗎?”
“擺!每天都擺!但要買了鍋盔才能聽我擺!”長曜道人現在已經明白益州話中‘講故事’叫做‘擺故事’。
“我只有二塊五…”
“二塊五…成吧!二塊五就二塊五,少收你五毛!”長曜道人搖搖頭不在意的說道,迅速包起一個鍋盔遞給那小學生,“拿去!錢拿來!”
殷女俠生怕長曜道人讓自己也買他的鍋盔,于是趕忙溜進了前臺。
沒有那些玄妙的故事聽了,賓館門口聚集的一群小學生也散了,各自回家。長曜道人的鍋盔攤一下子又變得冷冷清清,只剩他一個人倒在躺椅上,瞇著眼睛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夕陽西下,金黃的云彩被鍍紅,天邊凝結的大團厚云中有火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