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倚鸞在菜窨內潮濕的地面上默坐了許久,回想起少年時光,仿佛一切都是從她被舞掌柜扔進這菜窨之后改變的。
她清晰地記得,那天她手腳并用的爬出菜窨后,看到了空無一人的鎮子,遇到了那個滿身血痕的年輕野修。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修真者,當時的她,看到楫離出劍的樣子,大概就和如今鎮子里面的人看她御劍是類似的吧,對修真的了解全都來自于戲文,存有著許多不切實際的憧憬與幻想,于是追尋著他的行蹤而去,后來果然踏上了修煉之路。
倘若沒有那次巧遇相逢,一切又會是怎樣的呢?她會不會離開這個鎮子?若是孤身一人漫無目標的漂泊,又會去往何處,會遇到怎樣的人?師父留在自己體內的功法會被自己喚醒嗎?或者,會帶著冽蕊前輩一路來到骨云山,最后成為冽蕊前輩的徒弟,一步踏入了魔道?那便是另外的一種經歷和故事了吧。
如今漫長的時間過去,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對很多事情都充滿了天真幻想的少女,這些年經歷過生死、殺伐、枯寂、磨礪,也清楚的知道真實的人生其實與戲文中的故事大不同。
如今想來,倘若是現在的自己遇到了當年的楫離,應該還會依舊追尋他的蹤跡而去,更多是為了能隨他踏上修真之路,而不是僅僅是因為他的英俊容顏。
遇到楫離,是她的宿命與運氣,而這位曾經的少年也始終信守著當年所說過的話,這些年無論經歷了什么,都始終在她身邊,如影隨行地陪伴著她,甚至這份陪伴已經成了彼此之間的習慣。
當年,她也曾幻想過,幻想自己穿上嫁衣,由僖王為她操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但如今這念頭卻變得很淡很淡了…
也許修煉之人隨著境界的不斷提升,對于兩情相悅之事會看得越來越淡,又或者,她知道自己將接過這王朝的帝尊之位,因此心中莫名的感到無比忐忑,再也無暇去念及其它了吧。
若論實際度過的年歲,那些在久沉淵和桐木閣慢時間秘境中的枯寂悠長時光,她已經二百多歲了,具體的年月,似乎已經算不清,更無法精確到月日。
她的心志已經十分成熟,精神力更是遠超過同等境界之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依然是一個二十歲剛剛出頭的姑娘,但她心中清楚,若認真起來,她還是能做好很多事情的。
唯獨這天下的重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足夠好。
但師父說過,十之九九的人覬覦那帝位皇權都是為了權,而唯獨你心中沒有半點無權欲,只顧著忐忑不安,這便是好事,這天下若在你手中,至少比在那九成九的人手中都要更穩妥。
她愿意相信師父的這番話。
風倚鸞在白菜蘿卜堆中坐了很久,默默地想了很多事情,后來,她把幾百兩黃金再次埋在了白菜堆下,才飛身跳出了地窨。
待她來到地面上時,天色已經微亮了。
風倚鸞用小術法清理了頭發和衣服,回客棧的房間內去小憩休息。
待她一覺醒來,準備請師父上路返回皇都時,卻發現…師父又在客棧門口擺上了二十多張桌子,又拉著街坊們繼續喝起來了…喝起來了…
而楫離也早就起來,在客棧旁邊支了一張小桌子,正在給鎮子里面的人免費醫病,從頭疼腦熱到風濕宿疾、再到婦兒以及正骨推拿,他全都能治,旁邊還放著三只丹爐,正煉制著不知什么散劑蜜丸之類,反正是普通人也能服用的。
風倚鸞略覺得頭大,但只能由著這兩位去吧,師父要做什么她管不了,而楫離此行也是善舉,更應該默默支持,所以…大約只能在繞水鎮再多呆一天半天的了。
她又去找霜夜大人,發現霜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坐在了客棧的屋頂上,正默默地關照著四周的動靜。
她便也輕身躍上了屋頂,坐到霜夜身邊,兩人都沒有說話,看著下面喧鬧的人們,靜靜地發呆。
風倚鸞看著師父與街坊四鄰們談笑風生開懷暢飲的模樣,能看出他是打心底深處由衷地快樂著。
師父或許本應是屬于鄉土的,當年,倘若他的族人以及父輩們沒有被奉樓國的閔王圍殺殉葬,那么師父一定不會走上修真這條路,他會跟著他的爺爺、父親、叔父們學習家傳的工匠繪畫手藝,靠勤勞度日,那么此時肯定也是一個中年手藝人,過著簡單的生活,并且和這世間的大多數普通工匠一樣,在一天的辛勞之后喜歡小酌兩杯燒酒,聚在一起閑談吹牛,然后去睡一個安穩覺。
那樣的生活,大概也挺不錯的吧。
也因此,他在奉樓國武殿當畫工三年,都沒有被人看出任何破綻,因為他和那些普通的下層工匠們坐在一起時,儼然就與他們是一樣的,行止皆同,完全融為了一體。
然而命運偏偏弄人,他又是天生不肯認命、不肯向暴君認服的心性,便背負著整個家族、整個村子的滅族血仇,走上了野修之路、復仇之路。
師父的天資的確很高,遠遠超過了常人,而且運氣也很好,在求索了十來年之后,終得兩次際遇,分別遇到了魔尊冽蕊和攬芷仙子這兩位強大的前輩,便終于修得了能夠屠滅一城王族的畫魂之術…
風倚鸞發呆看著師父,在了解了他的身世之后,從心底深處對他更多了十分的敬重,雖然平日師徒兩人總愛互相挖苦,口無遮攔的沒什么計較,但在內心中,風倚鸞知道,師父就是師父,是一位值得她敬重的師父。
“鸞公主在想什么?”霜夜忽然輕聲問她。
風倚鸞說:“我在想,娘親當年很有眼光,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做我的師父,把我托付給此人,是我的幸運。”
霜夜略迷惑地看向正在開懷談笑的墨平意,茫然道:“公主此言是正話還是反話?”